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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49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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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游仍旧出门去寻那条黑王蛇,我于是也无法安然入睡,索性一个人在院子里席地而坐,看夜色光凉如水。

    也许是我心情不佳,后半夜竟下起雪来。对面的村子不知为何仍旧灯火辉煌,大雪纷然而落,白茫茫的连缀了天地,仿佛一道素雅的帘幕,低矮的平房掩映于其后看不分明,唯有星星点点的烛光从重重刺槐掩映下浮现出来,像是在黑暗中缓缓盛开的花。

    这景象似乎触手可及,又好像离我很远。寒风吹过,我忽然觉得有些冷,于是便想起身去找浮游,却见到他手里捧了什么东西,正朝着我走来。

    ……莫非是来送御寒的衣物?

    我挑了下眉,索性停下动作,反而伸展身体懒洋洋地往篱笆上一靠,侧头看向他,微微笑道:“难得你还有闲心顾着我。”

    浮游走近了听到我的话,便不由愣上了一愣:“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才看清他手里捧着的正是那条破蛇,不过大概是冻着了,成了直挺挺的一根棍子,黑黄相间的身体上还挂着一点冰渣。

    沉默片刻,我道:“这东西死了?”

    浮游垂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给人感觉却颇有几分抑郁。

    “没死,不过也醒不过来。”

    我于是轻笑一声,朝着旁边挪了一挪,示意他也坐下,接过那黑王蛇端详了片刻,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浮游眼睛一亮,问道:“什么办法?”

    我弯起唇角:“先在这里生起一堆火……”

    浮游点点头。

    我悠悠然地继续道:“然后把头斩掉,再烤至八分熟,撒些个盐巴香料,尝来定然别有一番滋味。”

    浮游:……

    他无言以对半晌,站起身来想了想,语气平平地开口道:“镇子里有一个医馆。”

    医馆是救人的,并非是救蛇的,浮游若一脸淡定地抱着条蛇进去,没准人家以往自己要医治的是失心疯。

    我瞥了他一眼:“即便要去,至少也该等雪停了。”

    浮游道:“不必。”

    我还在想是怎么个“不必”法,周围景致便像是突然融化了一般晃动扭曲起来,倏忽过后,我与浮游便站在了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上,周围是来往人群,头顶是青天白日,正对面便是一家医馆,黑底的招牌上写着“济世救人”四个大字。

    立刻有伙计热情地迎出来,大夫抓着蛇一阵揉揉捏捏,这长虫便又生龙活虎起来。一切发生在我反应过来之前,那大夫伸手管浮游要钱的时候,我还略有些恍惚。

    浮游神色没有什么异样,开口平淡道:“没钱。”

    大夫的细眼撑开一条缝来:“没钱,没钱你怎么能涎着脸来看病?脸皮虽然不值钱,可也不能这么浪费啊。不成,你要么就留些东西来抵好了。”

    浮游问道:“你想要什么东西?”

    大夫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贱兮兮地扫了我一眼:“要么就把蛇留下,做药;要么就把人留下,刷碗。”

    浮游:……

    原本想要开口,见此情景我却闭上了嘴,施施然地看浮游会作何选择。

    我猜想浮游会犹豫片刻,他却干脆利落地指了指我道:“留他。”

    纵然知道这不过是幻境,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何留我?”

    浮游回答:“一条命总比你要重要些,你不过刷几日的碗罢了。且你本来就是被蛇咬了,一旦毒发,呆在医馆里,救治也会方便许多。”

    大夫得意地扬起下巴:“既然如此,那就成交。”

    浮游冲我点点头,转身就走。我半眯了眼睛看他的背影,大夫凑上来喜滋滋道:“我还没使唤过你这般长相气度的人呢,去,给爷打点洗脸水来。”

    我转向他,微微笑道:“滚开。”

    大夫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地看着我,暗暗咽了口口水,却还是坚持道:“不、不管是谁,欠钱还债,天经地义。你要么干活,要么、要么就拿钱来!”

    我闲闲回答:“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大夫吃了一惊:“你……”

    “我并非打算自尽。”弯起唇角,我气定神闲地开口道:“我说的命,是你的命。要钱还是要命,你可想清楚了。”

    大夫:……

    一刻钟后,我从医馆信步而出,浮游却已经不见了身影。想了想,我索性顺着街道随便逛逛。真是没有想到我的内心世界居然如此丰富,街边倒颇有些有意思的小玩意。我停在一家糕点店前,站了一时,却听到身后有人唤我。

    转身看去,原来是帝晨。

    他沐浴在阳光之下,唇边带着笑,眼神却有些悲悯:“你又弄丢了一个人。”

    一瞬间的恍惚,我神色平静道:“不过是幻境,不能当真。”

    帝晨道:“当真如此么?如果没有共工,你与浮游的关系大概也就不过如此。即便是现在,他也未必是真的喜欢你。归根结底,也许只是一份忠心罢了。共工死了,浮游需要重新找个能跟随的人,其实换成谁都可以,哪怕是一条蛇呢?”

    他这循循善诱的模样,很像外婆给天真无邪的小外孙讲鬼故事,故事内容被拿捏的毫无破绽,不失长辈之尊又能引人心惊肉跳一脸蠢相,只是故事终究是故事,虽说真理不定掌握在谁人的手里,但道理一定掌握在能言会道之人的嘴上。

    我于是轻笑,不以为然地反问:“那又如何?”

    帝晨却只摇了摇头,用疏离而冷静的语气道:“即便能在寒冷中给予温暖,可你对暖炉会有什么感情么?你于浮游,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

    眉梢细微上挑,我不置可否地回答:“归根结底,这也只是你的猜测。”

    帝晨道:“你将他人放在心上,可对方却未必如此。他们未必不关心你,但选择是一件残酷的事,这世上重要的东西太多,于是便要分出个高地上下来,而他们心里,永远有比你更要紧的东西,父神是这样,司幽是这样,采鸟是这样,那么浮游也不会例外。”

    世上本没有道理可讲,并非付出多少就能收回多少,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尤甚。妄图用感动留下谁只是一个笑话,当一个人不在意你的感受,便根本不会去在乎你到底付出了什么。

    我沉默片刻,开口道:“……可浮游与你是不同的,帝晨。”

    “你当真不曾发现么?”对面的人淡淡地笑起来:“我并非帝晨,我就是你自己啊。”

    我愣了一下,便看到白雪自头顶飘摇着落下,像是轻盈的碎羽。失神凝望的片刻间,周围的景象再度变化,我身处一个洁白无垠的空间,尘雾阻断了视线,一切都化为了遥远微茫的背景,我只能看到一行小小的脚印在前方延伸出去。

    这情形毫无缘由的熟悉,缓步跟着那脚步前行,我却看到了一个孩童在及膝的雪地里踽踽独行。

    他咬着牙艰难地走着,嘴里不时呵出白气,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萧索的伤感,我看了半晌,才恍然回忆起这个一脸倔强,方才四、五岁模样的孩子正是我自己。

    但我的印象中并没有这一幕,然而毕竟年代久远,或许只是因为记忆模糊。

    那孩子终于停下来,脚印的尽头是一块墓碑,千年古玉所筑,碑身上雕刻着繁复华贵的花纹,光线变幻,就像有浅蓝色的线条在其中游曳。

    美丽,但是冰冷,那是母神的埋骨之处。

    纷扬的雪让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我仰头看着雪花落在碑顶,忽然想起,原来我也是有母亲的。她在生我和帝晨的那年难产而死,父神需要找一个人来发泄自己的怨恨,他选择了我。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父神厌恶我,原来也是有原因的,只是我不想去记得。

    片刻后,那孩子弯下腰来贴着墓碑坐下,单薄的身体被雪一点点盖住。我安静地看着,忽然觉得胸口被谁攥住,闷闷地疼,像是眼睁睁看着什么人愈行愈远,却无计可施。

    他久久地坐在那里,表情空茫,像是僵住了一样。刘海被化开的雪水浸湿了,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在下巴尖汇聚,缓缓滴落在衣服上,洇出一片暗色。良久,那孩子将头抵在墓碑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蹭了蹭,轻轻道:“母亲,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一样,我沉默地看着他,最终抬起手臂,想要摸一摸他的头顶,手却从他的身上穿了过去,他在那里,却又不在那里。

    ……原来这就是我的心魔,委实无趣得很。

    我望着自己收回的手,顿了顿,便虚靠着墓碑和那孩子并排坐下,仰头看向冻住的铅水般昏暗的天空,不由自嘲地笑了笑,道:“你连母神的面都没有见过,找她又有什么用呢?”

    “帝鸿大人?”

    正感慨着,一个声音在空旷的空间中倏忽响起,我侧头,看到浮游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侧,愣愣地望着我,脸上浮现出喜色。

    这幻境真是贴心,我想要见谁,便会有谁出现。

    ……既然只是一个幻影,那么我以前从来不曾说出口的话,此次是不是可以试着说给他听?

    “浮游。”我扯起嘴角,抬眼望着他,缓缓开口道:“若没有共工的嘱托,你或许根本不会与我相识,即便相识了,也不过等同于路人。你知道么?因为你来历不明,我第一次见你,其实是想杀了你的。我自己不是好人,便也不大愿意相信别人是好人,若你没有利用价值,大概早就死在我的手上。”

    浮游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我接着道:“我大概确实如他人所言,是个冷清冷性之人,但其实我在一直在向着他们的方向走,只是走得太慢罢了,等不及我走到他们的身边,他们就开始跑向其他地方。可只要回头看一眼,便能看到我还在向他们的方向慢慢地走……”

    “我知道。”浮游低声说:“我等着你。”

    我于是站起来,抬手抱着他,用脸颊蹭了蹭他额前的碎发,低下头去亲了他一下,微笑着道:“你会留在这里,或许只是因为信守承诺,可我总想抓住些什么东西,所以从来不会去戳破。浮游,我很喜欢你。神族的一生是很长的时间,若有一人相伴我白头到老,我只希望是你。”

    浮游闭了闭眼睛,睫毛轻轻地颤着覆盖出半圈阴影。他轻声道:“不是因为对共工大人的诺言,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也离开你,你一定会很伤心。你不高兴,我便也不高兴。”

    顿了顿,他开口,一字一顿地肃然说道:“我也喜欢你,帝鸿。”

    那眼神里有许多柔软的东西,即便这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我仍然感到心里被某种东西填得满满当当。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慢慢地弯起唇角,没话找话地问道:“这里下着雪,你穿得少,冷么?”

    浮游却微微愣了一下,回答道:“这里没有下雪……”

    眼皮跳了一下,我问道:“那你看到的是什么?”

    浮游:“……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沉默半晌,我方才开口,试探着问道:“你莫非……是真正的浮游?”

    浮游一脸疑惑地点点头:“是啊……”

    我:…………

    意识到浮游是真的的那一刻,幻境倏忽碎裂,有水倒灌进来,瞬间淹没了我们两人。

    未曾想过这么容易便能脱离夹缝,我不由有些愣神。周围已是蔚蓝色的水层,浮游拉住我迅捷地向水面而去。金色的阳光刺目,我闭了闭眼睛,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岸边。

    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黏在身上十分难受,浮游却十分高兴的样子:“我们出来了。”

    我环视四周,发现这里竟是契瑶曾经呆过的白渊。

    微风摇动着芦苇的叶子,空气中氤氲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随手施了个法术弄干我们二人的衣服,我才望向浮游,皱眉开口问道:“这次能出来不过是侥幸,你不应该跟来。你在幻境中可有什么不好的遭遇?”

    我的语气近乎严厉,浮游愣愣地望着我,摇了摇头回答:“没有,一直是一片黑,我一路走就遇到了你。”

    ……一片黑,难道浮游心中竟然没有半点心魔么?也难怪他能将我带出来。

    我哑然片刻,随即失笑道:“即便如此,我也不希望你涉险。帝晨那时任由你跟我进夹缝么?”

    浮游想了想,回答道:“他只微笑地看着,没有半分动作。”

    “是么。”我沉吟道:“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直接去九重天。”

    浮游一如既往地点了点头,一个声音却猛然插.了进来。

    “晚了,你现在去九重天,不过是自投罗网。”

    我眉梢微挑,转头望过去,便见到了一个久违的故人。

    “九婴?”

    他歪头看着我,阴阴柔柔地笑起来,银发笔直地垂到脚踝,半遮住他那张苍白得有些病态的脸:“许久不见,帝鸿,我很是想念你。原本奉命来杀你的人是我,却不想被帝晨抢了先。可我猜你这样的人,总归不会就那样呗困住的,所以特意在这里等你。”

    我打量他,微笑道:“特意等着我,就为了找死?”

    “何必有这样浓厚的敌意?”九婴轻柔地说道:“我来这里,其实是为了告诉你,你辛苦杀了一遍的颛顼没死,只是受了重伤暂时蛰伏。他那时用言语诱导你留下德妃的性命,然后分了一魂三魄在那女人身上,借此避过了你的真火烧灼。帝晨去那里取骨灰,其实就是为了收回颛顼的魂魄。”

    “哦?”一片长久地沉寂过后,我缓缓地弯起唇角,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告诉我这些,是打算背叛颛顼么?”

    “我从未效忠于他,又何谈背叛?”九婴不屑道:“一个老不死罢了,若不是因为想杀你,我又何必与他合作?”

    我半眯起眼睛,没有什么表情地问道:“那么,你如今是想与我合作?”

    “我其实最想杀了你,然后将你的头做成最最精美的酒器,日日把玩。这想法到今天仍旧让我全身颤栗。”

    九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顿了顿,随后万般不舍地叹了口气道:“只可惜颛顼的目的实在让我无法接受,我毕竟是一地之主,大陆当真毁了,对我没有半点好处。东王公不怎么管事,能与颛顼对抗的恐怕也只有你。所以我决定先杀了颛顼,再来杀你。”

    我道:“你总该先出示些诚意。”

    九婴眨了眨眼睛,阴冷地笑着,身上的森森鬼气使得周围温度似乎都下降了不少:“那我便先告诉你一些消息吧。帝晨现在死而复活,顶着的是你之前‘帝晨之子’的名头,且公开表明,在一月之后要投身归墟祭祀天道,以此来给颛顼恢复争取时间。现在颛顼身边能用的共有四人,一是帝晨,二是常羲,三是我,四么……则是采鸟。”

    我皱起眉头,听九婴继续道:“我猜你比我了解许多,这几人可都不好对付。在我看来,唯一的突破口在采鸟。”

    我轻轻吐出口气来,道:“你抓住他的弱点了?”

    九婴笑起来,那模样像是一条正吐着信子的毒蛇:“不错,我知道颛顼把他的家人藏在了哪里。”

    跟卑鄙无耻的人合作有时候委实十分方便,在颛顼找上他的那一刻起,九婴就已经开始留意该如何扳倒此人,不知不觉已经布下许多暗线耳目,此时便全派上了用场。

    我不曾想过,颛顼原来将采鸟的家人关在了从渊,采鸟的眼皮底下。

    要想消弭这场危机,唯有彻彻底底地杀了颛顼。可要杀他,就先要找到他的藏身之处,而想布好这一局,采鸟就是那颗缺少的棋子。

    再一次回到九重天,我没有多少感慨,浮游却隐隐有些高兴。

    “我第一次到你长大的地方。”浮游想了想,斟酌了半天用词,还是干巴巴地说道:“很好看。”

    山风习习,远处可见羲和殿重重的层檐。这地方掩藏了许多血腥,然而就像一把杀人无数的利剑,即便剑刃上鲜血淋漓,剑柄也依旧会保持光鲜亮丽。

    但这些事浮游不懂,也不需要懂,毕竟尔虞我诈这种事和做饭一样,家里有一个人懂就足够了。

    我于是笑笑,开口道:“是很好看,但我四处游历,在这里待的时间其实不长。等颛顼的事情结束了,我便带你一起去看看这四海八荒的大好景致,那才是我真正长大的地方。”

    浮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真的要和九婴合作?”

    我道:“颛顼重伤,恐怕是真的。若当真如此,就有可能是颛顼借助九婴引我来此,布下一个陷阱想除掉我。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听九婴所言直接前往从渊。”

    浮游怔了一下,问道:“那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为了见一个人。”我闲闲回答:“采鸟。”

    浮游不解,我便耐心地继续解释道:“那四人中,最容易掌控的便是采鸟。我了解他,便极容易猜到他接下来的行动。采鸟将妻子看得比谁都重要,那么我便让他亲自去从渊解救家人,不论那些人是不是在哪里,也不论从渊是不是个陷阱,我的局都能以此开始。只要逼出颛顼,那就代表着胜负已分。”

    浮游点头,嗯了一声,眼巴巴地看着我:“但颛顼死了,不代表天柱会稳当。”

    看他眼神,我不由笑道:“放心,我不会选择投入归墟。只要没有颛顼,天柱再撑个几百年没有问题,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浮游顿了顿,挺坚定又有些别扭地说道:“你死了,我也跟着死。”

    我微微挑眉:“啧,会威胁人了,谁教你的?”

    浮游干脆利落地出卖了身后献策之人:“九婴。”

    我面色不变,心里却给那心眼和头一样多的老妖物狠狠地记了一笔。浮游却转头看向通向此地的小径,警惕道:“有人接近。”

    我按住他的肩膀,对他安抚地笑了笑,随即将视线投向小径的尽头,淡然道:“是采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