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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有子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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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祎炬想的却是:瞧着这谢祭酒棘手。十三郎为了脱身, 拿这话激他,怕是想差了。

    他是孤儿, 全无家底, 婚姻之事, 原本就艰难,坏了名声不过是更艰难一点罢了。当然如果仕途上有所作为,那又两说了。毕竟他是男子,最多是风流罪过, 无伤大雅。倒是十三郎, 这要捅出去,始平王能饶他?就不说始平王妃并非他生母了——他是以己度人,因自个儿嫡母手段狠辣,便道全天下的嫡母都是如此。

    他愿意顶这罪, 固然是因为永安宫里昭熙的义气, 也未尝不是怕昭熙出事, 失爱于始平王,他接下来想要收服羽林卫的一番心思,可又落空了。

    原来这俩小子是兄弟,也对,瞧着眉目里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仿佛。谢礼饶有兴致地想, 要不是牵扯到他女儿, 他这会儿恐怕还有心情赞一声手足情深。

    谢家如今就只有谢云然一个及笄的小娘子, 谢礼对这个长女极有信心, 自然不会信什么有约夜来鬼话——虽然这两个小子确实长得一表人才——他也和元祎炬一样, 料想这不过是他们为了脱身,情急编出的鬼话。糟践他女儿的名声来脱身,可恶、可恨!

    果然,当中那个年长的开口便道:“是小子鬼迷了心窍胡说八道——”

    “我来……是为了见谢娘子不假!”昭熙却打断他,大声说道。

    元祎炬:……

    谢礼:……

    “我家姑娘哪里得罪世子了,世子要这样血口喷人!”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谢礼背后的屏风后传来,饱含了忧愤,也许还有更多的伤心,调子高得近乎尖叫了。

    是四月。

    只出了这一声,戛然而止——显然屏风后还有其他人。

    谢礼目光犀利地直劈过来,片刻,却笑道:“看来,是还没醒啊。”微抬手,又一盆冷水从天而降。这水质地似与先前不同,昭熙耸了耸鼻子,失声叫道:“酒?”

    自然是酒,还是好酒,酒香芬芳,扑鼻而来。

    谢礼冷哼一声,手上火光一闪——元家兄弟到这会儿才看清楚,原来他一直握在手里把玩的,竟然是一只火折子。“咔!”火光又闪了一下,昭熙和元祎炬额上都淌下汗来:这要有个失手——

    谢礼温和地道:“我再问一次,是谁说的,昨儿晚上,我女儿约了他来?”

    “我!”元祎炬叫道。

    昭熙反而静了下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也许还晚一点,在信都,萧阮面对父亲腰刀时候的心情。谢家诗书传家,他倒是忘了,谢家也出过武将,早几代前,还有过八万对九十万的大战——然后还逆天地胜了。

    这样的家族,当谢礼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岂不是笑话。

    却挺直了背脊,说道:“九哥不要胡说,明明是我要见谢娘子,请了九哥来做见证。”

    这夜里幽会,还请人见证?不但元祎炬傻了,连谢礼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见证什么?”

    昭熙道:“祭酒不先问我来做什么吗?”

    谢礼:……

    一口老血。

    元祎炬眼睁睁看着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越滑越远,不得不拿出兄长的姿态来教训道:“十三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昭熙这时候已经理清楚了思绪,侃侃道,“昨儿父亲答应我,为我向谢娘子提亲。”

    谢礼:……

    屏风后又“啊”地一声惊呼,不对,是两声,一声惊喜,一声惊吓。

    谢礼手一扬,一个东西就飞了出去。

    得亏昭熙是自幼练的身手,偏头,堪堪躲过,就听得“当!”地一声响,回头看时,是个砚台——还好还好,他这个老丈人,盛怒之下,也还没完全失去理智,昭熙几乎要拍着胸口庆幸:这要丢的是个火折子……

    以谢礼的好涵养,也再忍不住,厉声喝问:“既然你父亲要上门提亲,你夤夜来访,所为者何?”

    他心里猜,多半是始平王看中他谢家门楣,这个小兔崽子却不知道打哪里打听来云娘毁容的风声——多半是崔家那些不省心的碎嘴子,所以摸黑过来,无非是、无非是想看一看云然的脸。

    还找了人来见证!

    他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他们这样侮辱他的女儿——便是嫁不成广阳王,难道他谢礼还不能养她一辈子?

    始平王又如何,这口气,他不咽!

    昭熙一抬头,看见他心目中的老丈人脸都白了,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忙道:“我、我是想来问、问谢娘子可愿意——”

    谢礼脸绷得紧,拳头握得更紧,只差没一脚把面前的几案踢翻,冲上去把这个兔崽子暴揍一顿了。到底没失态,只暴喝道:“回去告诉令尊,我谢家高攀不起——来人,把这两个、两个人给我轰出去!”

    他气得直哆嗦,边上家仆也早忍不住了,待这一声令下,立时上前,谁料昭熙早有准备——他是军中打磨出来的身手,未见得好看,却实用至极。一矮身,竟如一条游鱼,从两人手底下溜了出去,口中叫道:“祭酒明鉴,小子实在是、是怕谢娘子不情愿——”

    “小子昨儿上午去了广阳王府——”

    这小子还去了广阳王府!谢礼下意识就把这个举动归类为“寻找同盟,破坏婚约”,脸上黑得都能冒出烟来。而昭熙犹在游走。他身手远不如平日灵活,也得亏两个家仆并不敢真下狠手。

    谢礼咬牙切齿道:“给我轰出去——莫要怕伤了他!”

    两个家仆得令,脚下加紧,昭熙几乎要哭出来了:怎么越解释越乱呢。眼看着斜地穿过来一道青影,再躲不开——那青影却猛地往前一扑,绊倒在地。昭熙余光一扫,来得及看见元祎炬收回去的脚。

    他这个九哥,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昭熙趁这空档叫道:“是我家三娘说的,我家三娘说,谢娘子许了广阳王——”

    “三娘子?”谢礼怔了一下。早上四月回来,说是始平王世子的时候,他光顾着气恼,倒忘了他家三娘。

    嘉语在赏春宴上救护谢云然,之后又多加开导,轰走崔嬷嬷,谢礼虽然不在场,心里却是念情的。这时候想起来,眼前这个油滑小子,却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登时长叹了口气,说道:“住手。”

    这样看来,这桩婚事,倒未必是始平王府看上他们谢家门第,只怕是三娘子和云然好,撺掇了始平王。

    按说,云娘要是能嫁入始平王府,也未尝不好。谢礼虽然不关注这些内帷私事,也听妻子提过一耳朵,说始平王府清净,就只有一妻一妾,那妾室还是为了照顾他们兄妹留在府中。

    只是云娘……

    只是这小子——却可恶。

    两个家仆被主人出尔反尔的命令弄糊涂了,却还是停住脚步,退到一边。

    “你过来,”谢礼朝昭熙招招手,脸还板着,口气却严厉了——这却是对待自家子侄的态度了,“站好!”

    昭熙:……

    这一下变故突然,不过昭熙还是很快适应了,乖乖站到谢礼面前,心里琢磨着:这要是挨上几个耳光……他也认了。

    谢礼道:“我问你,你找广阳王,说了什么?”

    原来却为的广阳王,昭熙心里沮丧,浮到面上来,说道:“……广阳王有意请我做御。”

    谢礼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那你就给他做御吧。”

    昭熙面上一灰,却脖子一梗,应道:“我不做!”

    谢礼:……

    这小子还真能蹬鼻子上脸啊!

    正要呵斥,屏风后响起一个声音:“那你要做什么?”是个女声,却不是四月,也不是谢云然。昭熙怔了片刻,面孔忽然涨红了,良久,方才垂头道:“要谢娘子愿意、要谢娘子愿意……我就求父亲上门提亲。”

    谢礼:……

    这小子方才还说他爹要上门提亲呢,怎么这会儿还得去求?

    明明是说了谎,谢礼心情却好了不少,脸上还是板得一丝儿笑容都没有:“一派胡言!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情愿不情愿的!”

    这一句骂得口不对心,连元祎炬都听出来了,因知谢礼的名头,不敢放肆,却低了头,嘴角抽了抽。

    昭熙更是大喜,口舌也便给了:“广阳王说曾与谢娘子有旧,又是祭酒学生,小子、小子就怕谢娘子为难。”

    “如果她为难,你又如何?”屏风后那女声又问。

    昭熙再怔了一下,这个女声如此犀利……如果谢娘子为难,如果谢娘子也有意广阳王……广阳王他也见过了,谦谦君子如玉,未尝不配,然而……然而就像元祎炬说的,情投意合有多难得。

    ——他明明不过是见了她几面,说话也不过百句,不知怎的,却切切以为,这四个字,就是为他量身打造。

    然而那有什么稀奇呢,卓文君还只听了司马相如一曲呢,又何曾见过,何曾说过话?

    恍惚,竟想起在信都时候,萧阮与三娘夜语,萧阮问:“你是真的……很害怕吗?”他在帐外,也听得出这语声里的犹豫与黯然,然而在三娘回答说“是”,之后,他反而淡定了,他说:“那么,我去与始平王说罢”。

    昭熙长舒了一口气,不,他不是萧阮,他不会做这样的选择。他说:“如果谢娘子为难,那想必是她还没有看到我的好处,我会求祭酒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证明,我能比广阳王兄做得更好。”

    “你比他好?”谢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读过几句书!”

    昭熙:……

    重点呢?

    连屏风后谢夫人也撑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见鬼,这是挑女婿,不是挑学生——不过,要没入他的眼,他才懒得挑呢,瞧之前多和颜悦色。谢夫人想着,给四月使了个眼色,四月会意,含笑去了:这可是大喜!

    倒不是谢夫人瞧不上广阳王,那孩子命苦,没了爹妈,眼睛又盲了,心地却好,性子也柔和,然而……

    照理,他不嫌云然容色有损,她也不该嫌弃他眼盲才对,但是道理是这样的,人心不是这样的。自家孩子,莫说只是容色稍稍有损,就是真长成了个大··麻脸,那也是自家孩子,值得最好的。

    想到这里,谢夫人竟也叹了口气。

    外头谢礼早被夫人那一声笑得威严扫地,悻悻只道:“你都想好了,那还半夜里翻我家墙做什么,天不会亮了吗?”

    昭熙:……

    昭熙低眉垂手,一副“您骂吧,我听着呢”的姿态,把谢礼气了个倒仰,要不是关系到女儿终身,他这会儿恐怕已经甩手去了。

    又瞪一眼元祎炬:“你做兄长的,也由着他胡闹?”

    元祎炬:……

    他这是躺多远都中枪啊。

    谢礼发作了一通,气渐渐消了,这时候再来看这兄弟俩,元祎炬就不说了,他已经被归类入“闲杂人等”,剩下这个始平王世子,虽然醉了酒,又被捆绑了整晚,挨了不少拳打脚踢,然而这会儿正正经经站着,背脊挺直如标枪。

    元家人都生得好,这句话谢礼从前也听过,到见了这兄弟俩,才真真知道,传言果然不假,虽然腹中空空,脸色还透着青白,眉目却还和画上去似的,蒹葭玉树,莫过于是。想平生所见,宋王萧阮清贵,荥阳郑三美艳,而眼前这个元家少年,却是英挺无双——是个男儿该有的样子。

    他平生重诺,然而再重的诺言,又如何重得过女儿。

    谢礼道:“去,给九郎去了绳索,带下去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昭熙:……

    “我呢?”

    谢礼又看了昭熙一眼,不响。反是屏风后谢夫人笑了:“十三郎也一块儿去。”——她可不想女婿还没过门就落下病来。

    “慢着!”谢礼却又道,“九郎且去,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世子。”

    这是要单独说话了,元祎炬识趣,道一声“失陪”,就跟着仆人出了门。

    昭熙忐忑等着问话。

    谢礼道:“你……是见过她吗?”

    ——还是只听三娘提起过?谢礼也是从少年时候走过来的,少年人贪色,他岂有不知。谁不想盼着儿女有个好归宿,然而这世间事,勉强不来——若非陆家女生事,眼前这个少年,他女儿也没什么配不上的。

    昭熙道:“见过……两三回。”

    两三回!谢礼又是一惊,云娘什么时候这么不知礼了:“都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昭熙道:“就在宝光寺里,三娘在宝光寺里为二郎祈福,我常去探望,就、就路上碰见过两三回。”

    这话不尽不实,却也不能说他说谎,昭熙心里微微有些得意,谢礼沉默了片刻,道:“那你家三娘有没有和你说——”

    “说了。”昭熙应道。

    “那你有没有见过……”虽然这话问得其实不合适,没出阁的小娘子,哪里能让人看到,就是崔嬷嬷来窥视,不都被华阳赶出去了吗。但是这件事不问个明白,谢礼实在放心不下。他如今说不娶,一切都还来得及,到他拒了广阳王,云娘出阁,他再说不要——云娘这一辈子,可怎么过。

    昭熙迟疑了一下,要是他如实回答没见过,谢祭酒是不是又不放心了,然而这件事没法说谎,谢娘子心里是有数的。

    不得不道:“……我想过了,那不重要。”

    谢礼:……

    谢礼最终只叹了口气:“你先下去吧。”

    重不重要,不是他说了算,尤其,不是他眼下说了算。

    昭熙心里不安,却也不得不走。

    那头元祎炬已经换过衣裳,正喜孜孜喝胡椒汤,瞧见昭熙进来,忍不住笑道:“十三郎得偿所愿欤?”

    昭熙却愁眉不展:“我瞧着祭酒仍有疑虑。”

    元祎炬吃了一惊,在他看来,昭熙的诚意已经到了十分,怎么谢家……谢家门庭竟高到这个地步吗?昭熙知他是不清楚谢云然毁容的事,也不便说,由着侍婢服侍换过衣裳,拿起汤匙,有一下没一下慢慢喝。

    偏厅里,人已经撤尽了,就只剩下谢礼夫妇,谢礼眼底清愁,谢夫人眉目间喜色未散,彼此一对望,都有些吃惊。

    谢夫人思量片刻,问:“郎君是……不打算答应始平王世子吗?”

    谢礼道:“依我看,还是广阳王更稳妥。”

    谢夫人怔怔地,慢慢脸上喜色就散了,半晌,才勉强道:“三娘是个好孩子。”

    谢礼知道夫人为什么这么说,想必她心里的揣测和自己一样。始平王世子这样的乘龙快婿,就是他也不得不多少动心——他不在乎自己的名誉,不在乎别人说他毁诺,然而他不能不在乎云娘。

    谢礼道:“他这样的年岁——”

    谢夫人接口道:“他要是爱美色……”他要是爱美色,谢家也不是舍不得几个美婢,总之不越过云娘去就好。

    谢礼眉毛一竖,却并不能反驳夫人的话。世上人无不如此,身为男子,纳婢纳妾分属寻常,但是轮到自己女儿,却还私心指望着有个一双两好,一生一世——虽然他们嘴里总说,那不过就是些玩意儿。

    终于道:“我瞧着,还是广阳王更好,上头也没有姑翁要服侍,下面也没有小姑子——三娘虽然好,不是还有个异母的妹子?况且始平王出身……微寒,世子跟着他南征北战,也没读过多少书……”

    话到这里,见夫人神色不对,忙补救道:“广阳那孩子,总是我看着长大的……”

    谢夫人道:“你才看了他几年。”

    “三岁看老。”谢礼接口极快。

    谢夫人又是不语,她是极喜欢华阳,连带着爱屋及乌,何况今儿始平王世子在这里几句话,都极有担当和诚意。就容色而言,广阳王只能说不错,始平王世子却是难得的美男子——人无论到什么年岁,总还是喜欢美人。

    谢礼虽然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心里也极是不舍,还有憋屈——他的女儿,怎么就配不得一个军头了!

    夫妻俩坐困愁城——这从前退了婚也愁,有人来求,才见一点喜色;如今两家争娶,又是愁——要不怎么说,儿女是债呢。忽然外间传来一阵脚步,伴随着四月轻快的笑声:“……到了不就知道了,是好事!”

    “糟糕!”夫妻俩对望一眼:怎么把这丫头忘了,一会儿云娘进门,问什么事,可怎么回答?从前是没指望,许了广阳王也就罢了,如今……来了个四角俱全的始平王世子,再亲手掐断,那对她多残忍。

    然而这时候已经没有时间统一口径——就算他们能统一,还有四月那个多嘴的丫头呢——门外传来叩门声:“阿爷,阿娘,我可以进来吗?”

    两口子恨不能齐齐闭嘴装死。

    然而谢夫人能,谢礼作为一家之主,却不能这么没有担当,只能应道:“进来!”

    谢云然这日穿的郁金裙,裙上深红浅绿的扶桑花,正与这天高气爽一脉相承。面上仍覆了厚纱,只露出秋水一样的明眸,眸中盈盈水色,却问:“四月说阿爷阿娘找我,可有什么事?”

    这功夫,四月的目光在室内逡巡了一圈,奇道:“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