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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8.河济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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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防盗吧, 没啥可说的。30%的比例也不大。

    嘉言这才埋怨嘉语:“好端端你又惹她做什么!”

    嘉语唔了一声, 意识到嘉言说的是小玉儿:“你知道小玉儿?”

    “你进宫才几天啊, 你都能知道,我怎么就不知道了,”嘉言道,“皇帝哥哥要瞒的是表姐, 瞒我做什么!”

    嘉语心里一沉, 嘉言能知道, 王妃能不知道?王妃能知道, 太后能不知道?但是这些人,谁都没有出手对付小玉儿。

    嘉言看出她的心思, 直接戳穿道:“母亲说了,留给表姐处置呢。”

    留给姚佳怡处置,自然是给姚佳怡杀一儆百。可惜……像是所有人,都低估了小玉儿,也都低估了小玉儿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嘉语闷闷跟着嘉言去德阳殿。虽然嘉言没说,嘉语也猜得到,王妃不满她夜闯式乾殿。唤她过去, 大约是要训斥。那倒没什么。嘉语心里一动, 问:“式乾殿的事, 你从哪里听说的?”

    嘉言道:“我还要从哪里听说!如今宫里传遍了, 说皇帝哥哥发好大的火, 要整顿式乾殿呢。”

    皇帝整顿式乾殿, 可不是因为她夜闯的缘故。嘉语也懒得和嘉言解释。嘉言又道:“你少去惹她罢。还有表姐。我也知道你和表姐不和, 但至于事事都针对她吗?别说我没提醒你,表姐是要做皇后的。”

    “你也觉得,姚表姐会做皇后?”嘉语问。

    嘉言从鼻子里哼一声:“难不成还有别人?”

    嘉语道:“你也觉得,姚表姐适合做皇后?”

    这话倒让嘉言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想到姚佳怡暴烈的性子。但是再暴烈,那也是打小和她好的表姐。嘉言道:“阿姐你胡说什么,合适不合适,哪里是我们能置喙的,万事有太后呢。”

    皇帝的婚事,自然是太后做主,可惜……嘉语道:“陛下怎么对姚表姐,你也看到了……何必呢?”

    嘉言斜看了嘉语一眼:“阿姐倒是会说人!”

    嘉语也知道嘉言说的是萧阮。她说的没有错。她倒是想铁骨铮铮发一回毒誓,比如说“我元嘉语要再缠着萧阮,就叫我挫骨扬灰不得好死”,不过仔细一想,她前儿还缠着萧阮,猛然转变态度,只怕更教人起疑。

    嘉言一向瞧不上她阿姐。不过佛堂里把紫萍的事儿说开以后,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感激,所以也不过分刺激她。姐妹俩沉默着走完最后一段,就到了德阳殿,王妃和太后都在,王妃躺着,太后坐着。

    嘉语进门,王妃就是一声暴喝:“给我跪下!”

    太后忙道:“盼娘你这是做什么……仔细动了气。都吓着孩子了。三娘你莫听你母亲胡说,到哀家这里来,哀家来问你。”

    嘉语瞧了王妃一眼,王妃立时就道:“太后有话要问你,还不快去!”

    这是一个扮红脸,一个唱白脸了。要平常,该是太后唱白脸,把好人让给王妃做才对。之所以让王妃来担任这个角色,大约是因为事涉皇帝,怕真吓到她——毕竟王妃动怒,只是家事,太后动怒就是国事了。

    嘉语心领神会,走到太后面前。

    太后一贯的和颜悦色,拉住她的手说:“哀家听说你昨儿晚上去式乾殿,强行带走了一个宫人,惹皇帝发了老大的火。他们不知道,哀家是知道的,你这孩子没那么冲动。必然事出有因。所以,你来告诉哀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嘉语跪下道:“回太后的话,小玉儿没有拿我的镯子。”

    “你!”始平王妃大怒,几乎要坐起来,被嘉言死死按住,给她顺心口:“母亲让阿姐把话说完!”

    太后赞许地看了嘉言一眼。

    嘉语道:“昨晚小玉儿得罪了姚表姐,有人要借姚表姐的名义生事,事发突然,我找不到别的借口,只好出此下策。”

    太后与王妃对望一眼,王妃问:“你怎么知道有人要生事,还是以阿姚的名义?”

    嘉语平平地道:“我没有证据。”

    “你的意思是,”太后皱了眉头,“是你猜的?”

    “是。”嘉语说。

    太后又看了王妃一眼,嘉语不等王妃问,自己就说了出来:“大伙儿都知道那个时辰明瑟湖有匠人出没,所以原本并不在那个时辰出来,可偏偏,画舫才清理好,陛下刚好带小玉儿游湖,就和姚表姐撞上了。”

    “就因为这个?”

    嘉语道:“三娘也自知可能是疑心太过,但是宝光寺之后,三娘只怕万一。”

    她提到宝光寺,在场三人不约而同都沉默了。那件事中,嘉言无疑是受了惊吓,王妃无疑是受了委屈。而嘉语,没有人问过,她有多害怕。王妃甚至想:如果是她的亲娘在,也许是会过问吧。这个念头让一向觉得继女多事又不知好歹的王妃愧疚了。

    太后摸摸嘉语的鬓发:“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嘉语低垂着头,不说话。

    太后又问:“那你又怎么知道,那人会把罪名推到阿姚头上去呢?”

    嘉语道:“理当如是。就算小玉儿平日里另有结仇,但是昨晚得罪的是姚表姐,所以姚表姐会成为第一个被怀疑的,又因为太后总理后宫,无论姚表姐怎么辩解,都会有人怀疑是太后包庇。”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如果昨晚真死了小玉儿,姚佳怡的名声,是怎么都洗不净了——进门之后要处置,那是另外一回事,如今,姚佳怡还真没这资格。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这个结果,是她没想周全。如果姚佳怡真坏了名声,就算她强行扶她上位,也难免落人口实。幸好……太后轻轻舒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不叫人来知会哀家一声,也少些闲话。”

    “恐怕来不及,”嘉语说,“连翘葳了脚,我身边实无可用之人,三来,我也没有证据。”

    姚佳怡一想也是,登时就住了嘴。

    锦葵取了酪饮和小食来,疏密摆了一桌子。嘉语随意问昨晚游湖,听了什么曲子,歌舞好不好,谢云然和郑笑薇一一笑答了。郑笑薇兴致勃勃地说,十六郎的箫,比宋王殿下还强些。说着吃吃地笑了起来。

    嘉语也笑,猛听得于璎雪问:“……听说昨儿晚上式乾殿出大事了,三娘子的镯子找回来了吗?”

    嘉语捋起袖子,皓腕上素白一双银镯子,寻常样式,寻常工艺,实在不值什么。只是这些贵女都不傻,要直接说她的镯子不值钱,万一她任起性来要斗富,可不是人人都承受得住——南朝那个和国舅斗富的石崇什么下场,大伙儿心里有是有数的,真要斗,那也得他们自家人斗。

    果然,姚佳怡不负众望:“真是小玉儿做了贼?”

    这句话不好答,如果说小玉儿是贼,姚佳怡回头就能和太后告状,太后还能留个贼在儿子身边?妥妥地跑不掉一个杖毙。要说不是呢,那么昨晚一场闹,毫无疑问,是嘉语无事生非了。

    能问出这样的话,姚佳怡自个儿心里也小小得意。

    “怎么就传出小玉儿是贼的话来了,”嘉语却笑吟吟,矢口否认,“昨儿连翘葳了脚,陛下让小玉儿和小顺子送我。我回玉琼苑才发现镯子不见了。当时可急,连翘不能走,锦葵又不知我走过哪些地方,也是没法子,才去式乾殿请小玉儿小顺子陪沿原路找找看,结果怎么着——姚表姐要不要猜猜看?”

    嘉语这信口胡说,可是一群贵女又不可能把传闲话的人带出来作证,也只能由着她信口胡说。

    姚佳怡怕嘉语给她下套,犹豫了没接口,倒是郑笑薇一脸天真问:“怎么着?”

    在这许多贵女中,除去贺兰,嘉语最熟的其实是郑笑薇。郑家女子多美貌,一家有女百家求,还都不是寻常人家。就她所知,李家和卢家为了争娶郑笑薇的姑姑,就起过大冲突。不过郑家门风很不怎么样。郑笑薇没有进宫为妃,倒是配了个宗室。后来天下大乱,又落到了周乐手里。郑笑薇在周乐跟前很得宠,嘉语在渤海王府见过她,妩媚一如从前。

    这时候听到她问,不由莞尔:“小玉儿得罪了姚表姐,正怕得要寻死。”

    “什么!”惊叫的是陆靖华。

    “你胡说!”

    这自然是姚佳怡。昨晚小玉儿和她的冲突在座有目共睹,要说小玉儿没得罪她,任谁都不信,要说她以后不会找小玉儿晦气,也是谁都不信,要说小玉儿不怕她,只怕连姚佳怡自个儿都不信了。

    姚佳怡这厢不过是懊恼自己又捅了嘉语这个马蜂窝,贺兰却是心惊。幸而她先来一步,要是嘉语揪住镯子的事往下说……不过不要紧,她对自己说:且让她威风,她威风也不过就对付得了姚佳怡这种蠢货,她不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从前这个时候,她根本不在宫里。没有预案,她就不信她还有这样的好运气,能够全身而退。

    就听嘉语侃侃道:“我也琢磨着,姚表姐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小玉儿不信啊。要真让小玉儿寻死了,就算陛下不怪罪姚表姐,表姐面上也不好看,”嘉语叹了口气,“谁叫我心软呢,就算姚表姐不喜欢我,谁叫咱们是亲戚呢,就算是为了表姐的颜面着想,这事儿我也不能不管。”

    “你!”姚佳怡咬牙,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于璎雪怯怯道:“可、可是……三娘子也不能污人名节啊。”

    “污人名节?”嘉语像是吓了一大跳,“于娘子这话从何说起,我污谁名节了?”

    “小玉儿……如今满宫里都传小玉儿是贼呢。”于璎雪声音越发小了。

    “哪有这么蠢的人啊。”嘉语道,“小玉儿是陛下身边的人,至于眼馋一只素银镯子吗?谁会信这种谣言——于娘子你信?”

    指名道姓问到这种程度,于璎雪还能怎么着,只能赶紧摇头。

    “就是了,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信啊,”嘉语拍着心口,如劫后余生,“我当时也是胡乱找个借口,把小玉儿带回来开导,费了好多口舌才让她信了姚表姐不会加害她。也是好人有好报,安置完小玉儿,连翘就和我说,镯子找到了……难为这丫头,瘸了腿还记挂着给我找东西。”

    被硬生生栽了这么大一个赃到头上,对方还洋洋自得说“好人有好报”,姚佳怡肺都要气炸了,客套话也懒得说,起身就走。才到门口,就和人撞了个满怀:“表姐!”却是嘉言。

    “表姐怎么在这里?”嘉言问。探头一瞧,好家伙,这屋里挤挤有十余人呢。一时脸色阴晴不定。

    姚佳怡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听说你阿姐昨晚丢了东西,赶过来探望的!”这是来的理由。至于走的原因,不用她说,嘉言也猜得到。姐姐对表姐,是越来越刻薄了——以前也没见这么着啊。她和姚佳怡要好,自然不曾留意:以前都是姚佳怡挤兑嘉语,嘉语难堪,贺兰解围。如今姚佳怡身边却缺了这么个能解围的人。

    嘉言道:“……我也是为这事儿来——阿姐,母亲叫我找你过去!”

    姚佳怡又高兴起来——嘉语能在她们面前胡说八道,到始平王妃面前,也还能这么胡说八道不成!

    要在从前,她多半当场掉头回四宜居。毕竟问心无愧,太后为证,王妃爱怎么想怎么想,和她没有关系。

    可是只要人活得够久,就会知道人言可畏,人心可畏。

    畅和堂是整个始平王府的中心,难免人来人往,嘉语只跪了一刻钟,就被传唤进去。

    王妃穿躺在青罗软香榻上,病恹恹的,明显的不悦之色。她说:“姑娘大了,要知道自重,跪外头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了姑娘。”

    嘉语道:“是三娘有错,请母亲责罚。”

    始平王妃看着她,简直想一耳光打过去——装!叫她装!如今阿姐都说她有功该赏,她却到自己这里来说有错该罚,她这是打阿姐的脸呢,还是打她的脸!

    心里翻腾得和沸水似的,面上却淡淡地:“把你从平城接来洛阳,是你父亲的意思。”

    始平王妃避而不谈,嘉语就傻了眼:原先盘算着,只消王妃说一句“你自个儿说说,错在哪里”,她就可以解释得清楚。可惜王妃不给这个机会。她并非八面玲珑之人,一时间竟是半点办法也无。

    “……你父亲想给你讨个县主头衔,刚巧儿太后寿辰将至,就想让你在太后跟前露个脸——当然如今太后已经见过你了,那是你的福气,我瞧着,礼仪你也学得差不多了。”

    听到这里,嘉语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开口谦虚一下都来不及,王妃已经往下说道:“……我就打发了严嬷嬷回宫。也因为现今太后已经见过你,太后寿辰,恐怕你要单独备礼——你可有什么想法?”

    从前嘉语是到寿辰前日才得到消息,慌得手忙脚乱,拉着贺兰袖练习了半宿的见面礼,熬得眼下青黑,次日更是闹出了大笑话。

    但她还是得了封,不是县主,是公主,因为父兄的大胜归来。如今细想,她讨不讨太后欢喜,是不是个笑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实力。可怜她从前为此患得患失,自卑自怜,辗转彻夜不能眠。

    嘉语在心里叹息一声。

    始平王妃摆明了不想和她说昨晚,她也只能另找机会,这会儿顺着王妃的话头中规中矩答道:“三娘虽然人不在洛阳,也听人说过,太后崇佛。”

    王妃扬一扬眉,示意嘉语往下说。

    “三娘别无所长,愿清水净手,焚香净室,为太后抄经祈福。”嘉语说。

    没意思,王妃心里想——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太后寿辰,哪个不绞尽脑汁地备礼,光是与佛有关,佛像,佛绣,珍稀善本,佛珠,佛香……不知凡几,区区几卷手抄经文,再用心,又怎么入得了太后法眼。

    口中却说道:“难得三娘有心,既然想好了,就放手准备吧,时间不多,这些日子,就不用来我跟前晨昏定省了。”

    王妃把话说完,命人送客,嘉语就是脸皮再厚,也只得怏怏回了四宜居。

    从这日起,嘉语开始潜心抄经。

    起初嘉语试图出四宜居,但是被连翘拦阻,理由是“抄经要静心”,才知道自己被禁足了。

    宫姨娘倒是经常来,换着花样做她爱吃的小食,顺便抱怨王妃,就算嘉语说了一万次“是我自己要抄经的”也不管用,反而振振有词“怎么六娘子不用抄,光你用功!”,还打算叫贺兰帮忙,好在嘉语及时拒绝了。

    贺兰袖有时也来,不多。虽然边上人没有说,嘉语还是从她穿的衣服,戴的首饰上看出来,她如今,该是很得王妃欢心。

    应该的,那晚必然是她救了王妃的性命。嘉语有点想嘲笑自己为他人作嫁衣裳。

    沉住气。她不断地对自己说,她感觉得到自己的急功近利,恨不能一夜之间改变所有人命运,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次主动请缨。沉住气,还有时间,总要等父亲回府……如今父亲还远没有到权势熏天的地步,她还有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改变命运。

    她在心里疏疏勾勒出她知道的前景:

    这次父兄大胜归来,太后对父亲的信任无以复加,她信任他,不因为他是宗室,也不因为他忠心,纯粹因为他的妻子是她妹子。两年后,云朔之乱爆发,父亲愈发频繁出征,解决这场动乱,用了差不多两三年。

    之后……皇帝慢慢长大了。

    几乎每个年幼登基的皇帝都要面对这样的局面:收权。权力这样诱人,亲如父子,近如夫妻,都可能因它反目。母子也不例外。皇帝亲政之前,太后临朝,皇帝长大,太后不舍得放权。逐渐离心的母子。太后过完三十二岁寿辰,从此再没有出现。

    太后消失了,从洛阳,从朝堂,从权力的盛宴上……再没有人见过她,也许还活着,也许不。

    之后,始平王渐渐坐大。

    再之后……就是始平王父子喋血宫廷。

    千头万绪,嘉语不知道皇帝是几时与太后反目,父亲什么时候站在了皇帝这边。皇帝什么时候起的杀意,而父亲,到底有没有过不臣之心。都不知道。她知道的只是,那一日,哥哥满身是血朝她奔来的样子,每每想起,心如刀割。

    连想都不能,哪里还有勇气去问。萧阮因此怪她冷心冷肺。

    嘉语略过这个名字。要阻止父亲,或者阻止皇帝。她对自己说。

    嘉语抄好佛经,送去佛前开光。

    始平王府中自有小佛堂。用只银平脱双鹿纹黑漆方盒装了经书由连翘双手捧着,带了婢子薄荷,一路往佛堂去。

    从四宜居去佛堂,途径观月湖。

    正五月,杨柳丝丝如碧,不知名的野花,红的白的缀了一路,小小粉蝶在枝头收起翅膀,蜻蜓歇在水面上。嘉语踏上玉带桥,就看见嘉言迎面走来,大红软罗琵琶衣,玲珑金臂钏,身后跟着紫苑、紫株。

    怎么不见紫萍?一闪而过的念头。自宝光寺之后,嘉语这还是头一回看到嘉言。在嘉语想来,王妃的态度这样,嘉言也不会好。却不料嘉言笑吟吟先行了个礼,又热络问:“阿姐这是往哪里去?”

    嘉语心中欣慰,指着连翘手里的木盒说:“我给太后备的寿礼,正要去佛堂开光。”

    “哦。”嘉言的目光迅速往连翘身上一扫,又迅速收回来,“我要去母亲那里问安,就不耽误阿姐了。”

    嘉语想问紫萍,又觉得玉带桥上不是细问的地方,也就点头笑道:“去吧。”

    双方交错而过,就听得连翘“啊”了一声,回头看时,木盒已经斜飞出去,划出一段弧线,落进了湖里。

    嘉语看住连翘。连翘也知道自己闯大祸——后天就是太后寿辰,就算不经佛前开光,要临时再抄一份,也来不及。当时唬得脸色煞白,直挺挺跪在嘉语面前,哭道:“是六娘子、六娘子没走稳,撞、撞了我一下。”

    这边问答,嘉言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带着紫苑、紫株,一行三人,渐行渐远。

    报复。嘉语脑中闪过这个念头:这次是经书,下次就可能是人了。

    退一步,以后步步都得退……哪里有那么多余地可退!嘉语从前就退过,那时候的她任性,也懦弱,在始平王府有多任性,日后在宋王府中就有多懦弱,最初是为萧阮,后来是一步退,步步都得退,直到退无可退。

    这样的日子不会重来,无论在哪里!

    嘉语垂下手:“站住!”

    嘉言没有止步,连速度都没有减缓。

    嘉语提高了声音:“元嘉言,我长你幼,如今长姐训话,你是不肯听吗?”这句话平平淡淡,却占了一个“长幼”的理。

    嘉言和嘉语虽然是姐妹至亲,但是多年来一个在洛阳,一个在平城,见面极少,除了宫姨娘,始平王也没有别的妾室。嘉言就是王府里唯一的千金,除了始平王和王妃,从来都只有她训斥人,没有人训斥她的。

    但是不同于嘉语被困平城、少有交游,嘉言很有几个手帕交,自然见过别家长姐训妹,知道“长幼”两个字非同小可。一时站住,又大不服气,猛地转身来,冷笑道:“我倒是知道你长我幼,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当长姐的!”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嘉言说的是宝光寺。

    她忽然发现自己之前错了:王妃不给她澄清的机会,她就退缩了。这个退缩的结果,只会是心结越结越深,积重难返,到时候她在王府,只会步步为难,莫说逆天,就是想过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恐怕也不可得。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们怎么想,想了些什么——明明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嘉语心一横,索性撕破面皮,单刀直入问:“我问你,紫萍如今人在哪里?”

    嘉言眼中冒出火来:“紫萍——你还有脸提紫萍!”

    是的,她就是燕国公主、吴国皇后元嘉语。

    从洛阳到永平镇,她已经徒步三千里。

    隆冬时节,护卫都穿了厚厚的军衣,只她一人身着丝绣,据说是吴国动用了两千织女,费了无数金丝银线,不休不眠赶制出来,皇后的礼服,轻薄得就像是花瓣。

    所谓皇后,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笑话。

    ——前月吴国使臣北来,索要他们的皇后,她进宫叩谢天恩,余光里扫过天子身边的女子,她的妹妹嘉言,只要她一句话,兴许她能留下,但是她没有,她笑吟吟举起酒觞,笑吟吟对她说:“阿姐此去,一路顺风。”

    一路都顺风,那真是世间最隽永,也最恶毒的诅咒。

    往前走,还有三千里,还有三千里,她就能够见到萧阮,吴国天子,她的夫君。

    出了永平镇,暮色渐深,远远能听到哗哗的水声,是长江近了。南北以长江为界,长江近了,燕国就尽了。嘉语想要回头再看一眼故国,但是她回不了这个头。

    燕朝的分崩离析,有她的过错,她明白嘉言的恨意,但是她无能为力。

    越走越荒凉的路,越走越荒凉的人生。

    忽然远远一队人马,黑衣黑骑,风卷残云般过来,将华阳公主一行人团团围住。

    “什么人?”领队按刀喝问。

    对方不答话,只缓缓举起手,金光闪闪一面令牌,嘉语勉强抬头来,逆着光,就只看到一个字:敕。

    皇帝之命曰敕。

    一场拼斗,或者说屠杀——吴人见字倒戈,燕人被屠杀,不断有滚烫的血,溅在她的脸上,冰冷。

    她知道这就是结局了,萧阮不会见她,哪怕她只是想问他最后一句话。

    死在燕国的土地上,是她最后的价值,嘉语冷冷地想。

    她没有逃,她不想做无谓的挣扎,如果一定要死,那至少死得像一个公主——而不是那个所谓的皇后!

    华阳,是父亲始平王为她争到的封号。

    领头的黑衣骑士跳下马,语声里压着得意:“公主殿下可还记得我?”

    嘉语面无表情,她当然记得。萧阮让她来,是让她死心,还是让她苏卿染一雪前耻?

    苏卿染掀开头盔对她微笑:“十年了,公主殿下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一日?”

    “不说?没关系。”苏卿染轻松自如转嗔为喜,“我只要问你一句话,你会开口的。”

    “公主殿下难道就没有疑惑过,始平王虽然不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但是对你们的皇帝一直很提防,到底那一日,为什么会轻身入宫,被皇帝亲手击杀?”

    嘉语霍然抬头:“为什么?”

    “想知道?”苏卿染笑了,“求我啊。”

    “求我啊!”

    “舔我的靴子!”

    嘉语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慢慢俯身下去。

    苏卿染眉间眼上,盈盈都是笑意。十年,她花了十年的时间,终于把这个女人踩在脚底,没有尊严,没有骄傲,一无所有……她知道她一定很想知道答案,也知道除了求自己,她再没有别的办法。

    忽然腿上一痛,却是被嘉语死死咬住,血当时就涌了出来。

    苏卿染大怒:“疯子、你这个疯子!”

    苏卿染挣不脱,终于咬牙抽刀,长刀从背心插进去。

    鲜血喷出来。

    嘉语痛得不得不松口,她抬起头,最后死死瞪住苏卿染,这样怨恨的目光,即便是苏卿染,也被骇得退了半步。

    又哈哈大笑起来,死了,她已经死了,再怨恨又能怎样!死不瞑目是吧?苏卿染笑了一声,走过去踢了余温未散的尸体一脚,笑吟吟地说:“想知道为什么是吧,如今我可以告诉你了,因为……你。”

    “因为你。”

    最后三个字落音,冰冷的空气像是颤了一颤,一颗星陨落……当然,并没有什么人在意。

    “你!你这孩子疯魔了!”太后完全没有料到嘉语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怔住,刚巧琥珀进来,附耳低语几句,太后起身道,“阿言你留在这里,好生劝劝你阿姐,哀家先出去了。”

    太后出去,就剩了嘉言和嘉语大眼瞪小眼。

    嘉言还在震惊中,嘉语已经开口问:“宴上发生了什么?”

    “什么?”

    “我被锦葵扶出去醒酒之后,宴席上发生了什么事?”嘉语道,“我像是听到有人惨叫……”

    嘉言“啊”地一声想起来,这晚意外太多,以至于她差点忘了要警告嘉语——之前她可是尽心尽力救过小玉儿:“我不管你和宋王,这事儿你也别管……也不是你管得了的!”

    “到底什么事?”嘉语追问。

    嘉言没精打采,言简意赅地说了过程:“小玉儿,就式乾殿里的小玉儿来侍酒,不知怎的酒洒了,桌上银盏银碟,全变了色……当时大伙儿都吓坏了,姨母吩咐把小玉儿拖下去打死……这会儿该是早死了。”

    席上有银器,正常;小玉儿来侍酒,是皇帝的安排,还是太后,还是她自己……嘉语迅速否决了最后一种可能,又问:“小玉儿没喊冤么?”

    “她有什么冤,”嘉言还是不在状态,“那毒便不是她下的,也经了她的手。”

    瓜田李下,原本就说不清楚,何况太后是有心杀人。嘉语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清河王叔过世,阿言你听说了么?”

    “什么?”嘉言又被吓了一跳,发了老半天呆才道,“清河王、清河王叔父……几时的事?阿姐听谁说的?”

    看来是不知道了。

    也许是太后有意相瞒,隐忍不发,以松懈皇帝的戒心,然后才一举杖毙了小玉儿……这么说,清河王的死与皇帝有关?皇帝有什么理由杀了清河王,因为他是太后的面首?

    如果清河王的死,是引发小玉儿被杖毙的原因,那么萧阮在其中,又扮了怎样一个角色?

    必然不是主谋。以萧阮的身份,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对清河王下手,清河王死了,就算有利益也轮不到他。

    是的,如果不是仇恨,就只能是利益,清河王死后,摄政大权会落进谁的手中?嘉语思索着,忽听得外间欢呼,一浪高过一浪,嘉语不由自主走到窗前,推开,一颗火流星直冲向天空,然后就在她头顶的位置,绽开。

    荷桥上被人簇拥着的少年,隔太远,嘉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小玉儿的死,他是知道了呢,还是不知道?

    “阿姐!”嘉言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有一些迟疑,“阿姐当真不答应宋王的求亲么?”

    这在嘉言眼里,也许是天大的问题,在嘉语,却没有半分犹豫:“自然当真。”

    “为什么?”

    之前嘉语并不是没有机会表白这个心迹,之所以一直不肯轻易说起,就是怕了这句“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会这样问吧。她自进京以来,自见萧阮第一面起,除了失态还是失态,人尽皆知,她对他的爱慕。若非如此,也不会成为一个笑柄。突然转变,有句话说,事有反常必为妖。

    而她也确实经不起追问。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夜空里璀璨的烟花。那是谁说的,烟花不堪剪,无物结同心:“阿言,你看烟花这么亮,还看得见星星吗?”

    嘉言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抬起头,满天散乱的烟花,但是顺着她的手,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北斗七星,破军,武曲,廉贞,文曲,禄存,巨门,贪狼。嘉语低低地说:“阿爷和阿兄如今在前线,不知道战事如何。”

    破军主战。如今破军这样亮,谁看得见阴影中的贪狼。贪狼化气主桃花。贪狼星是桃花主,哪里是寻常人消受得起。

    “宋王终究是南边的人。”她说。

    嘉言年幼,对南北关系认知不及嘉语:她出生的时候,南北就已经趋于停战。

    吴国有时派人入洛,气度高华,还引发过燕国贵族争相拜访的风潮;南方风物又精致;何况宋王……宋王是不可能回国的,吴主不会放过他。这是燕国上下的共识,嘉言自然也这样想。

    而且——

    “谢娘子也是南边人。”她有些不服气地说。

    严格说来,她这样说也不算错。谢家在燕朝,只是一支分支,宗庙在南边。谢家在吴国的地位之尊,也不是燕国这支能比。不同的也许是,谢家在吴国,已经几代扎根,而萧阮,到底是孤身前来。

    孤身,了无牵挂,所以无所顾忌。

    嘉语和嘉言这一问一答之间,画舫减速,随即船板一震,靠岸了。

    又“轰”地一声,嘉语姐妹都探头去看,只见一个亮点拖着长长的尾巴,直冲到九天之上——

    起初只是一个亮点,然后它绽开了,一朵接着一朵,一朵挨着一朵,一朵挤着一朵,一朵盛开,一朵凋零,一朵含苞又放,源源不断,生生不息,那样无边无际的夜幕,竟然被这一朵又一朵璀璨的莲花填得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