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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6.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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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小王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想要三娘子解答。”萧阮说。这时候她背后的人已经顺利进了船舱。

    嘉语被拦住去路,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说:“殿下但问,三娘知无不言。”

    她不敢抬头,就只看到萧阮的木屐, 在柚木船板上, 光艳夺目。啪嗒, 啪嗒,啪嗒。

    “三娘子笛子吹得不错。”

    等了半晌, 等到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 嘉语觉得自己心里那头小兽分明在张牙舞爪地咆哮了。口中却只能应道:“殿下谬赞。”

    “一般奏乐,都会依宫商角徵羽的本音来奏, 但是三娘子在太后寿辰那天吹的笛子就不, 宫调平和,偏偏激昂,变徵悲凉, 却喜气洋洋,不知者或以为三娘子炫技,但是小王深知,有技可炫, 也很不容易了。”萧阮说。

    嘉语身量不及他,他的目光很轻易就越过她的头顶,看到背后无边无际、寥廓茫然的夜。但是只要一低头, 就能看到鸦鸦的发髻, 有极淡极淡的香。

    一个戒备的姿态。

    这种戒备, 其实是他最熟悉的。

    在金陵的时候,他就必须这样面对每一个人,枕戈待旦,即便梦里,也不敢泄露一句半句真话。他的手染过血,只是大多数人看不出来,或者是不在乎,一个足够优雅的姿态,足以让大多数的人放下戒备。

    元三娘从前是不设防的。她对她的嫡母设防,对她的妹妹设防,对嘲笑她的贵女们充满敌意,但是对他,她是不设防的。如今却这样戒备了,该说每个人都会成长,还是,他在哪里露了马脚?

    当然,他其实是必须被戒备的一个人,萧阮自嘲地想。

    嘉语默不作声,明瑟湖的水波脉脉的,一波一波推上来,又一波一波退下去,卷着星光与夜色。船舱里亮如白昼,这里却是不大亮。萧阮的影子没有落在水波上,都聚在脚边,像是浓墨重彩的一个点。

    她知道他要问什么了,但是他没有问出口,她就还可以缄默……再多一刻。

    “……小王想问,三娘子的笛技,师承何人。”

    一瞬间图穷匕首见的悚然。嘉语觉得有股寒意,正漫漫地从脚底升上来。她的笛子,自然是他教的。

    嘉语说:“……自然是我的父亲。”

    “哦,”萧阮挑一挑眉,“始平王好兴致,少不得改日,要向始平王请教一二了。”

    “我父亲军务繁忙,等得空了,宋王殿下再说这话不迟。”嘉语瞧着画舫距荷桥又近了一大截,不免有些心焦,忍不住小小刺了他一下。心里埋怨着锦葵取个醒酒汤怎么要这么久,试图绕过萧阮。

    萧阮也不阻拦,顺势让开,背靠在扶栏上,风垂着他宽大的衣袖,猎猎地响:“我听说三娘子昨儿晚上救了一个宫人。”

    嘉语脚下不停:“殿下有心了。”

    “三娘子进宫不过半月,也从没听说和哪位宫人有交情,却不知道何以如此热心。”

    嘉语顺口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时候距离船舱入口,已经只有五六步,忽地手腕一紧,萧阮的脸忽然就到了面前:“三娘子!”

    嘉语被迫直视他。

    即便从前与他成亲,也没有过这样的机会。这时候避无可避。他的眼睛是纯黑色,黑得就像是极深的夜里,没有月光,没有星光,一滴水,从九天之上,深不可测的苍穹里落下来,就点在他的眸子里。

    他就是全部的光。

    “你要做什么!”她竟然还说得出话来,嘉语惊奇地想。那就像是有另外一个自己,一个应对,一个围观。

    “小王只是……”萧阮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想看三娘子被人利用。”

    他不想看她被利用?嘉语简直想笑。他只是不想她坏他的事吧。虽然她并不清楚他眼下到底想做什么。虽然眼下的萧阮,大约也还不如十七年后杀伐果断。

    何况被人利用又怎么了?这宫里,这朝堂,这天下,哪个不利用人,又有哪个不被人利用?是有利用价值,人家才来利用她。到她完全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嘉语凄然地想起那个最后的冬天,一日一日,一夜一夜的冰寒,莽莽苍苍的路,如旋风一样出现的苏卿染。

    然而她眼下,却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萧阮拉她进了耳房。然后她听见太后的声音,森然:“拉下去,打——打死为止!”

    嘉语心里一惊:太后要打谁?太后要打死谁?

    萧阮似是能看穿她的心思,戳破隔间的窗纸,有微光透出来,嘉语瞧了萧阮一眼,这样近的距离,温软的呼吸直拂到她眼睛里。嘉语果断扭转头往里瞧,就看见杯盘狼藉,贵女们惨白的脸色。

    嘉语不解,萧阮低声道:“仔细看。”

    酒水在桌面上蔓延,浸润在酒水中的雕花银盘、银箸,都是漆黑……有人下毒!

    有人下毒!

    惨叫声响了起来,是个女子的声音。人在尖叫的时候,声音难免会变调,但是这一声一声入耳,嘉语忽然就听了出来——是小玉儿。怎么会是小玉儿,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下毒?

    那些疑问纷纷地都涌了上来,来不及解决,嘉语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死!

    身形才动,就被按住。这只手修长,就如同白玉雕成。冰凉。这是夏日里,衣裳穿得单薄,那凉意竟然透过衣裳沁了进来。萧阮的声音就在耳边:“太后要杀人,三娘子莫非认为是拦得住的?”

    嘉语道:“她不能死。”

    “这天下就没有不能死的人!”

    “你!”嘉语豁地回头,盯住萧阮,萧阮的声音愈低,“如果一定要死一个,三娘子难道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

    甩鞭子的声音,马蹄得得得的声音,车轮辘辘地转动。

    始平王妃的腰牌果然管用,宫城侍卫问过嘉语的身份就放了行。

    巍峨的宫殿潜伏在巨大的阴影里,草木葳蕤,初夏特有的香,纺织娘在很远的地方一声一声地唱,脚步都轻得近乎于无。

    归来池苑皆依旧。

    “七年了。”如果不是数字对不上,嘉语几乎以为是自己。转眸,暗色里周兰的娟秀的轮廓。莫非是当初周皇后身边的人?一念未了,就听周兰淡淡地说:“再没人比我对这宫里更熟了……三娘子,你可莫要打错了主意。”

    果然……么。嘉语假假瑟缩了一下:“你要杀我吗?”

    周兰笑一笑,寒光在黑暗里一闪而没。再没有光,也没有回答。嘉语自言自语自我安慰:“我阿爷还没回来呢。”

    始平王握有兵权,就算周皇后如愿回宫,也还有大批的权贵和宗室需要弹压。这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如果周皇后不想再次被赶回宝光寺的话。王妃也就罢了,她可是始平王的亲骨肉。

    周兰自然明白嘉语的暗示,哂然一声,并不答话。

    又进一重门,验过腰牌,周安留在外面,嘉语与周兰下车,被领往德阳殿。

    .................

    与此同时,始平王府,畅和堂。

    外间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中年男子看了两个手下一眼,正踌躇使哪个出去探看,紫萍猛地挣脱束缚,才逃开几步,被当头一刀砍倒……血腥的气息很快弥漫开来。

    压在王妃颈上的刀紧了一紧。

    再没人敢动,也没人敢出声。也没人注意到,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小小一支竹管,悄无声息捅破了润湿的窗纸。

    中年男子又侧耳听了片刻,吩咐手下:“出去看看。”

    有人领命而去。

    ................

    嘉语从前见太后的次数不多,但是对太后也有所耳闻。

    在世宗后宫,姚充华并不出众,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为世宗生下唯一的子嗣,完全是因为燕朝有项古怪的制度:子贵母死——为了避免储君母族坐大,凡是生下太子的女人,都会被处死。于是宫妃皆愿生女,不生男。

    世宗年近三十,膝下尤虚,未免心中忧虑,有日经过花园,听见有人许愿,说“愿生储君”,世宗心中奇怪,召了人来见,问起缘故,姚充华回答说:“当以国事为重,岂吝妾身微命。”姚充华因此得孕。

    更幸运的是,世宗也认识到人皆惜命,再坚持子贵母死,无嗣的难题不仅仅出现在他身上,他的儿子、孙子……世世代代都要面对失母之痛和无子之苦。于是悍然废除了这个制度。

    ……那是十四年前。姚充华生子之后不过五年,世宗就驾崩了。

    “你是——”姚太后听说甥女半夜求见,匆匆赶来,却是个陌生少女,身量比嘉言略高,眉目秀致,却是不如嘉言美貌。

    嘉语行礼答道:“臣女行三。”

    元……三娘?太后仔细审视她的眉目,已经反应过来,是嘉言那个养在平城的姐姐,气度还过得去,太后在心里微微点头,问:“你深夜进宫,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回太后的话,是母亲让我进宫。”

    “你母亲——”

    “母亲急病。”

    太后变了脸色,“盼娘她怎么了,得了什么病,传太医了吗?阿言呢?你……你母亲病了,你怎么不在一旁服侍?来人,传、传王太医!”

    又转头再问:“你母亲病了,你怎么不在府中服侍?”

    “回太后,阿言在呢,”嘉语说,“母亲命我进宫。”

    “进宫……”太后像是到这时候才记起她之前的话,赶紧又问,“盼娘叫你进宫做什么?”

    “母亲叫我进宫请太后。”

    “请我?”太后愕然,连“本宫”都忘了自称。

    “母亲说要见太后。”

    太后果然犹豫:“这时辰,盼娘说要见我?盼娘到底生了什么病?你、你先给我说说?”

    周兰在嘉语身后,微抬了抬眼皮,袖中五指一紧,指尖一抹刀光。

    就听得嘉语不紧不慢地说:“是。今儿酉时,母亲忽然喊腹痛,芳梅姐姐来请我的时候,母亲已经痛得昏了过去。太后知道的,臣父兄出征在外,府中除臣女姐妹之外,再无主事之人。臣女常年在平城,来洛阳不足两月,对府里人事也是一无所知,只能阿言做主,拿了帖子去太医院请人,刘太医看过母亲之后,给母亲扎了针,母亲醒来,把臣女姐妹叫到榻前,吩咐臣女来请太后。”

    嘉语说得谨慎,一个出格的字都没有,周兰心下稍松,也许这个始平王府的三娘子,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狡猾。

    太后沉吟了片刻:“盼娘,唉,盼娘……这时辰宫门都落锁了,本宫……”

    “臣女也以为,时辰已晚。”嘉语这话,周兰手一紧。

    “哦?”

    却是欲擒故纵:“但是母亲坚持要臣女进宫……”

    周兰这会儿才算是真放了心。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始平王妃是她的妹妹,性子她再清楚不过,最是要强,要不是、要不是……是绝不会让继女进宫求助的。只怕……太后心里乱成一团,王太医又迟迟不到,太后脸色都白了。

    忽听嘉语又道:“刘太医也赞成……臣女来请太后,刘太医说这病来得太急,怕有个万一……”

    “太急?”太后心里一动:“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是酉时。”

    “酉时……”太后沉吟,忽然端正了姿态,“今儿晚上,你母亲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你可知道?”

    嘉语做出努力回忆的神色,半晌,却只能遗憾地回答:“臣女所居的四宜居距畅和堂甚远,臣女不清楚母亲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只恍惚听说,母亲今儿晚上吃了一碗樱桃。”

    正樱桃上市的季节,贵人吃樱桃是风气,周兰没有听出破绽,太后心里却大起了疑云:她妹子不吃樱桃,一口都不吃。知道这点的人不多,难道妹妹这个进门不到两个月的继女竟然知道?还是说——

    姚太后终究上位多年,城府虽然不深,也不是没有。这时候心里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半点颜色都不露,反而逼问了一句:“樱桃哪里送进来的?”

    只这一句,嘉语被“吓”得面无人色,扑通跪倒在地:“这、这……臣女都不知道了。”

    周兰也跪下磕头:“我们姑娘来洛阳不到两个月,又足不出户,连府里多大都没摸清楚,如何能知道王妃吃穿用度,都来自哪里、经谁之手?”几句话,巧妙地把王妃的追问,转化成王妃与嘉语之间的矛盾,暗示太后再问下去,就是在为妹妹打抱不平,有意刁难了。

    太后不说话,微垂了眼帘,余光打量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在她的角度,只能够看到周兰乌压压的发髻,嘉语五指抓住袖口,露出雪白的袖口内衬。

    内衬上一抹红。

    太后眼皮一跳,有人来报:“王太医到了。”

    太后不疾不徐吩咐:“始平王妃病了,烦太医随我走一趟。”

    王显应道:“是,太后。”

    “难为三娘了。”太后这样说,却没有叫嘉语和周兰起来,反是说道:“始平王征战在外,本宫担心王妃病情,前去探望,一切从简,就不要动用仪仗和羽林卫了……琥珀,你准备一下,我们这就走。”

    “走”字才落音,随侍在太后身侧低眉垂目的琥珀猛地暴起,朝周兰袭去。

    变起突然,周兰也始料未及。

    但是周兰何许人,在皇宫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生活过十多年,又是周家悉心培养。当时就在抓人为质和逃跑之间果断选择了前者:这深宫大内,手里没有人质,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的。最好的人质当然是太后,其次始平王府的这个死丫头。但是太后已经觉察到她有问题,就绝不会给她留下机会。

    这些权衡说起来林林总总一大篇,但在周兰心里,就只是一闪念,手臂一长,雪亮一片刀光就往嘉语削去。

    嘉语一直留心,这边袖风才起,顺势就伏到了地上,毫厘之差,刀光贴着头皮冰凉凉过去;才要松一口气,刀光一折,又到面前,嘉语心道不好,就听得“叮”地极细一声,刀光脱手,一溜儿血珠子弹落在金砖地上。

    周兰丢了刀,纵身又往嘉语扑,眼前已经多了一个琥珀。

    双方缠斗起来。

    嘉语自然不可能细察这其间种种。她前后两辈子都没见过几次近身搏斗,以她的眼力,也看不清楚几招几式,谁占上风。但是她和周兰一样,对眼前形势有个基本的判断:这是皇宫,是太后的地盘,太后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双拳难敌四手。没有人质,周兰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的……所以要防备的,不是她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