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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9.公主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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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天色已经极黑, 隐隐能听到明瑟湖传来的歌声:“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 双鬓鸦雏色……”

    是江南小调,柔婉动人。

    宫里零零落落挂着灯, 疏疏微光,更衬得草木葳蕤。锦葵是个很识趣的丫头——宫人都识趣, 嘉语只问式乾殿怎么走,就提了灯引路, 并不问为什么。

    式乾殿离玉琼苑挺远, 一路上什么人都没有碰到, 倒是宫室的影子, 和在草木里, 鬼影幢幢。

    一双金丝绣万字纹薄底靴就停在了面前。

    这夜深人静的, 嘉语差点没叫出声来, 抬头看时,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眉目生得极是俊俏,只是那俊俏, 如刀锋一样单薄, 又因为肤色极白, 猛地一瞧, 倒像是个纸人儿。这个人, 嘉语却是认得的。

    元十六郎与萧阮交好。当初嘉语纠缠萧阮,未尝没有这人从中周旋。萧阮冷脸,她也萌生过退意,但是只要元十六郎笑吟吟一句:“昨儿晚上,宋王殿下倒是拿着帕子坐了半宿。”心里就又欢喜起来——那自然是她的帕子。当初是找了什么机会硬塞给萧阮,却不记得了。

    ——有些你以为会永远记得的事,会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发现,原来已经不记得了。

    ——原来她也是可以不记得的。

    嘉语心里一松。就听得元十六笑吟吟问:“三娘这是往哪里去?”

    嘉语记得这会儿他们还没有碰过面,就微垂了眼帘,作羞涩状:“敢问——”

    “我是十六郎,三娘还没见过我罢。”元十六郎快言快语道,“我在宫里给陛下伴读,不过今儿有宋王在,就用不着我了——我听说贵女们都去游湖了,三娘怎的不去?”却没有解释他如何认得嘉语。

    嘉语屈膝行见面礼:“见过十六兄。”

    元十六郎是个偏远宗室,就和当初始平王一样,比始平王更惨的是,他自幼父母双亡。嘉语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宫里来做伴读的——连元祎炬这样的身份都混不到——不过可想而知,不容易。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十六兄是去见陛下的吗?”嘉语不回答元十六郎的话,反问。

    元十六郎笑道:“是啊,陛下说想听琴箫合奏,偏有不长眼的,说我的箫吹得比宋王好,特召了我过去,三娘要不要一同去,回头给哥哥我说几句好话?”这话说得,嘉语有些啼笑皆非,她元嘉语追着萧阮跑的事儿,还有人不知道吗?任谁都拿出来打趣她。

    等等……元十六郎要她去画舫?

    嘉语心念急转,袖子里使劲掐了虎口一下,眼眶登时就红了:“我、我才不去呢!”咬住下唇,急急要走。

    “等等!”元十六郎一个旋身,拦住她去路,“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三娘?”不等嘉语回答,自语道,“也对,明明听说都在画舫上嘛,三娘这是往哪里去?”

    嘉语也知道绕不开这个问题,好在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垂头道:“不敢劳十六兄烦心……陛下还等着哥哥呢,十六兄快去吧,让陛下等久了不好。”也不等元十六郎有所反应,喝一声,“锦葵我们走!”

    没有脚步跟上来。

    转过宜和宫,然后是清芷苑,想来已经是跟不上了,嘉语稍稍松了口气,才有些得意,忽地眼下一暗,面前又多了一双金丝绣万字纹薄底靴。

    嘉语:……

    十六郎的声音,这会儿倒是没笑了,正儿八经地说道:“既然让我碰上了,就不能不管!”

    他抄了近路——他竟然抄近路来拦她!嘉语盯住眼前的靴子,靴子上金丝隐隐的光。

    他是不想让她去式乾殿呢,还是真为她打抱不平?嘉语是不信这宫里有人行侠仗义的,何况以十六郎的身份,不是足够的圆滑,根本不可能在宫里生存下来。那么,莫非是……真不想让她去式乾殿?

    难道那个挑拨太后与皇帝不和的人,就是他?或者甚至是……萧阮?萧阮与元十六郎有多好,嘉语是知道的。

    会是萧阮吗?如果说他的布局从这时候就开始了……不不不,不会的。这时候燕国分裂,对他能有什么好处?这时候他还在努力站稳脚跟吧。嘉语心里千折百转,口中只道:“可是陛下……”

    “陛下也不会任人欺负三娘。”十六郎巧言令色,“到底什么事,把三娘委屈成这个样子?”

    不能再拖下去了……嘉语想,也不知道小玉儿如今情况如何,无论如何,如果实在绕不开,不如、拖他下水?能在这宫里混得风生水起的人,总不会连见风使舵都不会。她装模作样看看锦葵,又看元十六郎,跺脚说道:“还是不要说了……没的污了十六兄的耳朵!”

    言毕又要走。

    十六郎果然又拦在了她的面前:“三娘要是觉得不便对我说,还是觉得十六郎人微言轻,帮不到三娘……”

    “十六兄哪里话!”嘉语道。

    元十六郎微笑道:“那也没什么,咱们去游船找陛下就是了。”

    “不可!”嘉语道,“万万不可!”

    “这又为什么?”元十六郎眉尖一挑,却是转向锦葵,“三娘要是觉得难以出口,就让锦葵说吧。”

    他认得锦葵。嘉语心里微惊。

    锦葵微微转脸向嘉语,像是请示,又像是为难。嘉语道:“十六兄不要为难她了,我说就是……”

    她忽然松口,元十六郎心里诧异,想:她说不能让皇帝知道,也许并没有关系?他迟疑着,不得不跟上嘉语的脚步。

    锦葵照着灯,三人一面走,嘉语一面说:“我今儿去画舫,连翘滑了脚,我也失了兴致,就求陛下遣人送我回玉琼苑,谁知道……”她眉间薄怒,倒带出几分恶狠狠的清丽来。这几句话是事实,元十六郎也是知道的,嘉语把话断在这里,他也有些哭笑不得,只得问:“是路上发生了什么吗?”

    “才不是!”嘉语有意用上任性的口气,“那两个寺人,一个小顺子,另一个叫什么小玉儿,送我到玉琼苑门口,那个叫小玉儿的过来又哭又跪,说什么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早知道就不该多事!”嘉语道,“姚表姐为难她,我也是看不得姚表姐的气焰,帮着说了句话,我还当她知恩图报呢,我我我、我还亲手扶她起来呢,谁知道她走之后,我卸妆要歇,连翘就发现我手上的素银绞丝镯子不见了……我这才知道,这宫里还闹贼了!”

    失窃,倒真真是个好借口。十六郎想,凭他是谁,凭他在哪里,丢了东西总不好让人不追究。特别她还添了一句:“……要别的也就罢了,也不值什么,但那是我姨娘……”到这里,看了十六郎一眼,眼圈又是一红,那话,却再说不下去。

    镯子是女子腕上之物,十六郎也不好说你捋起袖子让我看看——别说出五服的族兄了,亲哥都不行。该含糊的含糊,不该含糊的不含糊,这个三娘子,确实长进了。况且,就算戳穿她,能有什么用?

    又问:“玉琼苑都找过了吗?”

    “当然找过了!我进宫才带几样东西!能藏哪里。就连走过的路,都找了个细细的,锦葵你说是不是?”嘉语信口胡扯,锦葵做奴婢的哪里能说不是,被嘉语一句话捎带上,只得低低应一声。

    到这时候元十六郎也看出她的用意了,踌躇道:“果然是腌臜事儿,如何好让三娘自己去问——不如……一会儿我找个机会和陛下说,让陛下自个儿清理门户?”

    连太后都说:“明月这样打扮好看。”

    一众贵女自然纷纷吹捧太后调·教有功。

    太后虽然出身平常,于诗词上倒是颇有造诣。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所以这会儿一众贵女比拼的,就以诗词为主。

    嘉语不擅长这些,每每被轮到,都喝酒认罚。不过半个时辰,倒喝了五六回。贺兰袖流露出要替她应对的意思,可惜嘉语对她戒备甚严,一次都没让她得逞。其实论起才艺,贺兰的确是强过她,不过和谢云然、郑笑薇一比,又不能看了。有时候出身真是大问题。

    一念未了,嘉言已经把荷花塞了过来。嘉语才忙不迭要丢给贺兰袖,就听得“咚”地一响,鼓声又停了。

    到这份上,连太后也免不了笑起来,打趣说:“三娘今儿晚上,可以说是探花娘子了。”

    嘉语苦着脸看琥珀。琥珀是今晚令官,一翻手中对牌,笑吟吟道:“烦请三娘子再做一回诗。”

    嘉语:……

    嘉语无可奈何说道:“我还是认罚!”

    举杯就饮。

    忽听得贺兰“啊”了一声,紧接着嘉语手肘上就挨了一下,一杯酒“咕咚”灌下去,嘉语被呛得连连咳嗽,贺兰面有忧色,轻抚嘉语的背数道:“凌波宴还没开始,三娘这里可喝了七八杯了!”

    姚佳怡幸灾乐祸:“三娘酒量好,再喝几杯也不碍事。”

    嘉语是恨不能一杯酒直泼到她脸上去。奈何喉中呛酒,说不出话来。贺兰收了笑,正色起身向太后告罪说:“三娘不能再喝了……贺兰这就带三娘出去醒醒酒,扰了太后的兴致,还请太后恕罪。”

    嘉语不知道贺兰这么好心,竟不敢受,又暗想,也的确不能再喝了。当下按住桌面,咳了好几声把酒咽干净了方才道:“不……不劳表姐,锦葵!”

    锦葵会意,过来扶她,贺兰还要坚持,嘉语打着嗝道:“表、表姐这是信不过锦葵?”

    锦葵倒也不蠢,应道:“贺兰娘子放心,奴婢会看好三娘子。”

    这主婢一唱一和,贺兰袖被挤兑住,姚佳怡又在一旁冷笑连连,饶是贺兰的面皮,也只能讪讪让出道来:“那三娘多小心!”

    出了船舱,胸口闷气就消散不少。

    虽然在船舱里,位置也就在窗边上,抬头透过窗也能看到星星,但那和眼下在船尾迎着风,看到夜空寥廓,星子闪亮,那完全是两回事。嘉语深吸了一口气。锦葵说:“奴婢给姑娘取醒酒汤。”

    “我没醉。”嘉语说。嘉语很清楚自己的酒量。今儿晚上还有事,她哪里就敢醉了。

    锦葵却笑道:“醉猫儿都说自己没醉。”又柔声哄劝:“奴婢去去就来。”

    这是真当她醉了。嘉语有些哭笑不得。

    锦葵扶她到栏杆边上,转身去了。

    嘉语凭栏迎风,看这船尾甚是宽大。皇帝与她说定,船近荷桥,他就会命人放烟花,到时候,人都会挤到船头去看,船头站不下,到船尾来也不奇怪——不过姚佳怡是一定能站下的。没人敢和她抢。正想着要怎样才能不着痕迹,忽然右侧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三娘子。”

    嘉语的身体顿时僵住:画舫就这么大,要往哪个方向逃窜看起来才不那么仓皇呢?

    眼看着少女绷紧了身体,如果是一只猫,没准能看到弓起的背脊,和一根一根竖起的毛,还有猫儿一样的眼睛。萧阮忍不住想笑。不过最终是举起了酒杯,浅啜一口。十六郎说她昨晚唱作俱佳。可惜只要一看到他,甚至于听到他的声音,她就立时化成了戒备的小兽。

    萧阮恶趣味地放慢脚步,放重脚步,如猫捉老鼠的恶意,啪嗒,啪嗒。他今晚穿的木屐,漆底描红,斜放鹅黄一支腊梅。

    “三娘子怕我?”声音近得像是耳语。

    错觉,一定是错觉,是风,风太暖,或者风太冷,或者……风太近?嘉语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这么巧撞上,她需要用全部的力气才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声音:“宋王殿下喝醉了。”

    没准醉的是她,该死的锦葵,还真说对了——不不不,她就不该去取那个该死的醒酒汤!

    “那是……不怕我?”萧阮百无聊赖地把玩酒杯,余光里已经能够看到有小船乘风破浪地驶近,有人放下船板,有人沿着长梯,一步一步走上来,只穿了平常的宫装,却分明袅娜如风中之荷。

    “那么,你为什么不转过身来,陪我饮一杯呢?”他说。他的衣袍,刚刚好能够遮住嘉语的视线。

    他并不惧怕嘉语会做什么,他只是不想节外生枝。

    嘉语:……

    这个世界崩坏了。嘉语从喉中挤出干巴巴的四个字:“我……不擅饮。”

    “那真可惜。”萧阮说。手一松,玲珑木杯直直坠下去,浮在水面上,也如一朵莲,随波逐流。

    嘉语盯住木杯。到这时候她也明白是一场戏弄了。虽然并不明白萧阮怎么忽然有了这个兴致。照理说,他不该看见她就避之唯恐不及吗?

    那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

    蓦地想起他之前戳破清河王的行踪,想起昨晚突然出现的元十六郎。嘉语微微抬起头:这时候距离荷桥,只剩半盏茶的功夫了,这么短的时间,该是不会有意外的吧——能有什么意外?

    是烟花不能照常亮起,还是姚佳怡会被拖在船舱里出不来,又或者是,她被萧阮看死,不得脱身?

    最后一个念头让嘉语心里一紧。

    落在萧阮眼里,一朵轻笑盈盈,就在眉睫:“三娘子在想什么?”

    “能有什么事?”

    贺兰微笑着摸她的鬓发,一副“我都懂”的表情:“没事就好,咱们不能和她计较。”转头向萧阮福了一福:“宋王高义,贺兰这里谢过了。”

    又替她谢人——不是替她谢人,就是替她赔罪!嘉语悲愤地想:她和萧阮真该早早配成一对,让她去和苏卿染斗法,让她在两个婆母间周旋去!让她应付萧阮那些没完没了的桃花去!

    萧阮淡淡地说:“不客气。”

    贺兰微微一笑,在灯影里,月影里,就仿佛花开。

    她也知道如今不是说话的时候,一个开端而已,她很知道如何留白,如何适可而止——有从前嘉语死缠烂打的榜样在前,她越清淡越好,越沉默越好,桃花开得越热闹,才越见得梅花清幽。

    一行人到湖边,画舫靠岸停着。

    皇帝率先登船,然后一众贵女。小寺人上船的时候,皇帝眉眼一动,想要伸手去接应,但是余光瞟到姚佳怡,最终也没有。

    谢云然的目光随之落在小寺人脸上,这时候光原本就不是很亮,又映着水光与波光,三分颜色也能到七分,何况原本就有七分。谢云然微微一愕,又看一眼皇帝,目光就淡了下去。郑笑薇的笑容更娇媚了几分。

    萧阮上了画舫,然后是嘉语,贺兰在嘉语之后,连翘扶嘉语上桥板,忽然一脚踏空——“小心!”叫出来的是贺兰袖,几乎要出手的是萧阮,皇帝跺脚,笑声当然是姚佳怡:“哟,又演上了?”

    嘉语止住了脚步。

    连翘一只脚卡在船板和岸之间,声音里呆了哭腔:“姑娘、姑娘我不是故意的……”

    嘉语瞧她这个样子,满心气苦也发作不出来,只得问:“……还能走吗?”

    连翘含着两包眼泪摇头。

    贺兰道:“连翘也太不小心了,让南烛扶她回去吧。”

    嘉语瞟了贺兰一眼,下意识拒绝:“不必了,没有南烛,表姐多有不便,可不扰了表姐的兴致。”停一停,又略略提高声音,“……请陛下派人送我和连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