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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惊心动魄,拿捏斗争和妥协的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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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的太阳高高悬在空中,给人燥热的感觉。往日这个时候,苦竹村的人们多数还在田里、山上忙活,今天不同,刘财的家门口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对于常务副镇长朱才良来说,今天这场冲突来得太突然,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地恶化到了极点。

    昨天早上,朱才良用一辆农用车把旧欠组的十一个人送到苦竹村。几个村干部对他们的到来似乎不欢迎,村支书卢国富冷冷地说:“这几天,你们是第三批了,老百姓又要骂我们是黄世仁!”不过,说归说,干起活来,几个村干部不含糊。除了卢国富陪朱才良在家里坐镇指挥,其余四个村干部各自陪两三名镇干部上门。他们从卢国富家所在的北边村小组开始,按照旧欠表上的名单按图索骥,逐户收取。一天下来,虽说吵吵闹闹,但进展还算顺利,总共收到六千三百多元现金,另有抵债的两头大肥猪和一千多斤稻谷。北边村小组的三十七名旧欠户中除了四户在外打工,都或多或少地交了旧欠。态度好的,允许他只交最近一两年的欠费。态度蛮横的,就把他当“钉子户”办,集中力量,强行牵猪、扒粮,把历年的老账清收到底。

    按计划,今天到南边村收欠。朱才良估计,吃完中午饭可以打道回府。南边村小组只有十七名旧欠户,还不到昨天的一半。刚开始,收缴工作开展得很正常。南边的村民经济更困难,有几户村民为了交清两、三百块钱的旧欠,不得不临时到几里甚至十几里外的亲戚家去借,镇干部只好退让一步,限定他们下午四点钟之前交清。南边村和北边村虽一河之隔,但南边村小组山和稻田比北边更差更少。有几次,南边的村民偷偷到北边的山上砍竹子、挖冬笋,结果被北边的村民逮住,又打又罚,南边村小人少,除了忍气吞声,束手无策。多年来“人少就要挨打”的教训使他们深刻认识到,拳头硬才是硬道理!猪多拱墙,人多称王。谁不希望自家人丁兴旺?十多年来,南边没有一户村民做纯女户结扎手术,相反,违规生司空见惯,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只为生养几个男孩。

    刘财正是宁愿倾家荡产也要生儿子的人。生第二个女儿时,由于生育间隔期不足,被罚款七百元。第三个女儿纯粹生,镇里要罚两千元,他只有八百,事情久拖不决。好在苦竹村偏僻,镇里抓得不紧。他感觉,这两年运气比往年更背。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叫“流年不顺”。去年他老婆再次怀孕,他拿定主意无论如何把生下来,总不能在自己手上断子绝孙吧。没念几年书,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还懂。为此,他让老婆躲到湖南的舅舅家,对外谎称打工,逃避镇计生所的环孕检。这样做代价不小。他既当爹又当妈,三个女儿最大的九岁,最小的才三岁,乱成一锅粥。实在没办法了,才请六十多岁的老娘过来帮忙,做饭、洗衣服、喂猪、放牛。可老娘家里还有一大摊杂七杂八的事,两头跑上跑下,累得气喘吁吁。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暗暗祈祷:老天保佑生儿子啊!一天下午,他砍毛竹时被竹叶青蛇咬伤,以为是小问题,请村里的土蛇医随便敷一点草药。晚上,他开始头昏、恶心、腹胀、呕吐。接着,竟然吐血。直到此时,他才醒悟,这是一条索命的蛇啊!深夜,他中毒休克被送到县医院。几经周折,终于死里逃生。但花费了一千多元,使这个贫困的家庭陷入困顿。出院后,他几乎天天泡在山上,没日没夜地干,为人家砍树、砍竹子,扛树、扛竹子。几个月下来,人瘦了、黑了,赚到七、八百块血汗钱,又卖一些晚稻,好不容易把住院的窟窿堵上。他想,要是生儿子,怎么也得花点钱买营养品啊。几个女儿身体底子差,医生说是营养没跟上。再说,老婆前几次没有坐好月子,这次要好好补一补。  老人说,月子坐得好老病自然好。他甚至做好准备,去湖南照顾老婆孩子。但最终没能成行,老婆早产又生下一个女儿。这个消息对他打击太大,连续七八天吃不好、睡不好。既不上山,也不下地,闷在家里呆。过了十多天,他到邮电所打电话,让舅舅把刚刚出生的女儿就地送人,让老婆尽早回家。他老婆回来后,村里的计划生育专干立马上门,调查“偷生”。他老婆也不辩解,从兜里掏出几张湖南当地计划生育服务所出具的环孕检证明。计生专干捏着证明顺看反看好半天,说:“证明我替你交到镇里去,不过,你小女儿三岁了,最好主动点,要是再碰到上面搞清理,我再也包瞒不住。”

    刘财正要主动去镇计生办了结当年生的事,镇干部一批接着一批上门了。第一批上门的是土地清理组。刘财去年挨着老房子搭建一间厨房,三十几平方米,自然没办什么手续。几个干部拉开大卷尺左量右量,拿出计算器算了算,三十六平方米,每平方米十五元,总共五百四十元。

    “我哪有这么多钱?”

    “真没钱?那把房子拆了。”

    “拆了,我怎么弄饭哦?”

    “那是你的事,我们也是端了这饭碗没办法,谁愿拆人家房子啊!”

    “我家太困难了,交一半吧。”

    “你就是找到天王老子也不可能免一半,少你四十,交五百,再不交只能动手。”

    刘财左思右想,磨磨蹭蹭从箱底摸出五百块钱交了。他算了算,整个家底只剩下一千八百元。

    仅仅隔了一天,第二批镇干部又找上门。

    刘财早就准备挨罚,但没想到要罚三千元。他觉得冤,三年前一千元能解决的事怎么涨到三千元了?全家一年到头拼死拼活也赚不到三千元啊!

    镇党委副书记张强年龄不大,但农村工作经验很丰富,是“七岁的伢崽放了八年牛”的厉害角色。因父亲在民政局当局长,从部队退伍后,他直接分配在松下镇民政所工作。两年后,提拔当所长。后来,县委从退伍军人中选拔乡镇武装部长,适逢他的父亲即将退居二线,便把张强入选的事作为筹码摆出来。二十五岁的张强因此成为平安县最年轻的乡镇人武部部长。三年后,改任常务副镇长。去年,干部小调整时,调任向阳镇党委副书记。这些年,他挪了几个乡镇,长了不少见识,打过很多难缠的“硬仗”。

    来刘财家之前,张强带领队伍刚打赢一仗。他们在北边村小组找到一个未婚先孕的对象,几个回合下来,罚到八百块钱。按照当时的标准,不该罚这么多,但计生对象必须中止妊娠。多数对象宁愿多交点钱补办手续,算是各让一步。

    张强最初估计能从刘财身上罚三千元,到现场后当即把目标价从三千元降到两千元。这是一栋占地七、八十平方米的土木结构平房,房子墙脚五、六十公分用碎砖、碎石堆筑,上面用“土砖”堆筑。显然,房屋建于六十年代或七十年代初期。时至今日,仍然在这种低矮、潮湿的“土砖屋”居住的人不多。  网和这种一贫如洗的计生对象谈判,能够拿捏住对方的筹码不多,你就是拆了房子他也没多大的损失。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开出三千元的价格,摆出一副分文不少的架势。

    刘财挤出一丝笑容,说:“干部,我家里太穷了,生的又是女儿,手上只有五百块钱,你们照顾照顾吧。”

    包村干部喝斥道:“刘财,你把我们当要饭的呀?”

    “财,你家困难,我们知道。不过,你是第三胎,五百块钱肯定少了。真想解决问题,就抓紧筹钱,再好好跟张书记说说。”卢国富出面和稀泥。

    刘财眉头紧皱:“国富书记,你知根知底。老婆在外面治病,我又被蛇咬,差点没命,哪里有钱啊?!”

    张强上前两步:“老刘,你的意思倒是要我们救济救济你哟?”

    刘财放低声音说:“不是,不是!张书记,你不要生气,实在没钱哦。”

    张强拍一下刘财的肩膀:“老刘,你这个问题拖了几年!再不解决怎么说得过去,你要有诚意,说个实打实的数字,别让我们太为难。”

    刘财想了想,半天没吭声。

    卢国富说:“财,张书记对你够关照了,你说话啊。”

    刘财两眼茫然:“那一千块吧,我真的没钱了。”

    张强说:“刘财啊刘财,你想解决问题吗?说实话,我们也不想敲砖拆墙,是你逼的呀!”

    卢国富怕张强下命令动手,一把拉住张强:“张书记,等等,我再跟财说说。”

    说完,卢国富把刘财拉到一边,说起悄悄话。

    卢国富回来,对张强说:“张书记,他家确实困难,只拿得出一千二百块钱,你看是不是……”

    张强打断卢国富的话:“亏你还当村支书,一千二太离谱。两千不能少,不够让他们去借,我们等着。”

    刘财愤愤地说:“两千,我死也死不出来,要拆就拆吧!”

    张强手一挥:“好!清场!”

    清场是拆房子之前的准备工作,把房子里的人强行赶出来,以免出人命。

    干部们刚闯进屋子,刘财的老婆带着三个女儿齐刷刷地跪下。

    卢国富急得一头汗:“张书记,不能拆啊,拆了他们一家子怎么过日子啊?!”

    张强一怔,说:“扶起来,扶起来!”

    张强轻轻拍打前额,让自己冷静下来,对卢国富说:“谁想拆房子啊,可他也得给我们台阶下呀,让他交一千五,这事了结。”

    刘财数钱时手抖,眼里满是泪水。马上过端午节,箱底只剩两、三百元,日子怎么过啊?

    墨菲定律说,事情如果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生。这个源自西方的著名论断同样适用于刘财,第三天,又有一批镇干部上门。

    旧欠组在北边村清收乡统筹村提留时,刘财坐在家里算了一笔账。他家往年拖欠了六十三元,今年上交任务大约一百八十元。全部交清,所剩无几。少交些,下个月的端午节就能过得去。

    吃完早饭,副镇长黄水龙和镇干部小李、小高、村委会会计老张来到刘财家。老张把数字报完,问题出来了。刘财家去年的旧欠变成七十八元,今年的应缴款也多了十五元,变成一百九十五元。老张说,因为有村民告状,添加了刘财小女儿的人头费。

    争执一开始就散浓烈的火药味,刘财愤怒地说:“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了?!我女儿的事前天才处理完,怎么就加上人头费啊?!”

    老张说:“早几年就有人告你,说我们包瞒你违反计划生育,去年没办法才给你加人头费。”

    黄水龙主动退让一步:“刘财,你家确实困难。要么这三十块钱暂时放下,其他钱你交了吧。”

    刘财扬起下巴:“我哪有这么多钱?再说,那么多人没有交清,凭什么我交清?”

    小李上前一步,盯着刘财大吼:“你说,谁没有交清!说啊!”

    刘财毫不示弱:“反正有人没有交清。”

    黄水龙说:“既然这样说,那我今天就管你的事,别人的事我还不管了。”

    小李说:“有钱交钱,没钱我们动手扒谷、牵猪!”

    刘财往后一退,从墙角捡起镰刀,横在谷仓仓口,厉声喝道:“你们这么逼我,大不了一死,我看谁有这个本事?!”

    “还真出英雄了!”小李说完,窜上去夺镰刀。

    刘财见小李伸手过来夺刀,情急之下扬起镰刀一划拉,恰恰划到小李左手手掌,顿时血流如注。黄水龙和小高见状,各自抓起板凳迎上去。刘财手握镰刀上下翻飞,折身退到里面的房间。

    几分钟后,刘财端着一把长铳出来,目露凶光,大吼:“老子打死你们这些贪官王八蛋!”

    黄水龙和老张见状赶忙拉着小李、小高跑了。

    朱才良听说后,带着廖文华、卢国富几个人去刘财家。

    黄水龙神色恐慌:“那家伙红了眼,这个时候过去太危险。”

    “你是当事人,去了会激矛盾,我们去不要紧,要开铳早开了。”朱才良觉得没有那么严重。

    来到现场,朱才良现实际情况比预计严重。他们刚走近刘家,就听到一声断喝:“谁过来打死谁!”刘财站在自家大门口,手里端着一把长长的猎铳。

    卢国富哀求道:“财,不要干傻事!有话慢慢说,没有过不去的坎。放下铳,朱镇长来了。”

    刘财吼道:“我被你们逼苦了。谁都不要过来,谁往前走一步,我就打死谁,大不了一死!”

    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朱才良让廖文华去几里外的朱元林场打电话,又让村干部去请刘财的娘。

    谭阳春听完情况介绍,掏出烟散一圈:“大家说说,怎么弄?”

    廖文华说:“支所长带了枪就不怕,一杆猎铳还干得过枪啊……”

    谭阳春打断他的话:“什么意思,你还想打进去?我这个书记不干倒不要紧,长铳的杀伤力你不知道呀,多少人遭殃?派出所不是来蛮干,是防备出现最坏的情况。要么让刘财的老娘去劝一劝,说我们不追究他责任,让他把长铳放下。”

    黄水龙说:“他砍伤了小李,就这样算了?下回谁敢做事,恐怕下次拿铳拿刀对付我们的人会更多。”

    谭阳春骂道:“你猪头啊,听不懂我的话!”

    黄水龙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

    按照他们的方案,先稳住刘财,等靠近了再控制住带回派出所。但是,事情没有按谭阳春设计的方向展。刘财听了老娘的话,同意谈判,但指定和谭阳春一个人谈。

    这是一栋破败的土砖屋,厅堂不透光,黑乎乎。谭阳春刚才在阳光下,突然走进来,眼前一黑。好大一会儿,才看见一小束阳光穿过屋顶照射进来。他揉揉眼睛,才现阳光跌落在地下的一滩水上。看来,昨天的大雨漏进来了。房子四面漏风,出嘶嘶的声音。厅堂除了一张黑漆漆的八仙桌和几条破板凳,空空荡荡。他眼睛一热,心里滑过一丝酸楚的感觉,官逼民反啊。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自己也是苦孩子出身,有些农民太苦了。

    谭阳春高起低落,放过了刘财。刘财答应几天后主动去派出所接受处理。同时把拖欠的统筹、提留款交清。

    袁晋鹏第一次经历这么激烈的冲突场面,从骨子里佩服谭阳春的从容、镇定、老练。谭阳春之所以决定不抓刘财,除了可怜他,还因为看到他老婆手上拎着农药瓶子,泪眼婆娑,怕闹出人命。之所以坚持要刘财交拖欠的统筹、提留,是怕老百姓说镇政府欺软怕硬,引起连锁反应,以后工作做不下去。当然,他也感觉到,安排几批干部轮番上门强行收款是一个败笔,应该由同一组人酌情统收各类欠款。怎么说,也不能把人逼到绝路啊!农村太难!农民太苦!自己的工资、单位的招待费、小车费,哪一项不是老百姓一分钱一分钱交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