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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大雪无情,匍匐在城市角落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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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雪来得很突然,上午还阳光明媚,下午便风云变色。  ﹤天空灰沉沉一片,北风呼呼地刮。晚上七点多钟,雪籽叮叮咚咚落在屋顶,接着大片大片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扑下来。准确地说,这是一场春雪。晴川数九隆冬都难得下雪,况且此时已经过了元宵,马上就是“雨水”节气。袁晋鹏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浩浩荡荡飘忽不定的雪花,不由得感叹大自然的强大力量。他想起韩愈写过一题为《春雪》的诗,隐约记得有两句是“白雪却嫌草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笃笃、笃笃”,有人敲门。晴川人元宵节之后不拜年,晚上登门,谁呢?打开门,竟是戈平明教授,旁边是晴川师范学院院长蔡朝东。袁晋鹏赶忙把两位老师请进客厅,泡上“金骏眉”。戈平明教授是他读大学的班主任,来往多一些。蔡朝东当时是学院党委副书记,后来当院长。他不知道两位老师登门造访所为何事,又不方便直截了当地问,只能寒暄、喝茶、打哈哈。但他很快察觉到蔡朝东的忐忑和焦虑,语过于缓慢,似乎在刻意压抑内心的不安,笑容过于僵硬,表里不一。

    好大一会儿,戈平明进入正题:“晋鹏啊,今天和蔡院长上门,是有事请你帮忙,你无论如何要帮帮我们。我记得,你入党的时候,是蔡院长力排众议,把你硬挺上去。当时学生入党就那么几个指标。”

    大学三年级时,学院准备展一批党员,袁晋鹏名列其中。在院党委批准前,有人写信告他,说他在校刊上表的文章鼓吹资产阶级享乐思想。为此,蔡朝东特意找他谈话。他连连叫屈,文章只是列举古代诗人佯醉赋诗或狎妓而歌的事,怎么变成鼓吹资产阶级享乐思想了?好在蔡朝东开明,说,你的思想没有问题,入党的动机纯正,文章的立意也没有问题,党委应该会批准你加入党组织。当时他暗自庆幸,遇到一位通达明理的好领导。

    袁晋鹏拿起保温壶给两位老师加水,爽快地说:“蔡院长、戈教授,只要我有能力办,老师您尽管开口。”

    蔡朝东看戈平明一眼,支吾道:“嗳,嗳,是一个挺棘手的事。前天,市纪委把我们学院的图书馆馆长给……双规了!。”

    “图书馆馆长?为什么呢?”袁晋鹏没有反应过来。

    蔡朝东说:“好像有人写信到省纪委,告他吃回扣,图书馆购书吃回扣。”

    袁晋鹏恍然大悟,风水轮流转,看来现在大学图书馆馆长是肥缺,便问:“学院一年花多少钱买书?”

    蔡朝东说:“以前每年几十万,这几年一百万上下,去年最多,一百五十三万。”

    问题在这里。袁晋鹏记得邱青松说过,这几年图书行普遍支付十五到二十个点的回扣。也就是说,图书馆馆长每年的回扣有二十万左右。通常来说,馆长一人独吞的可能性不大,至少院长这一关绕不过去。图书馆馆长被双规,蔡朝东会不会牵扯其中呢?他读大学时,蔡朝东四十几岁,意气风却很俭朴。世事沧桑,金钱的魔力无坚不摧,被誉为“象牙之塔”的大学校园恐怕也难以幸免。

    “这样算,每年有二十多万回扣,纪委没有把握不会拿人。蔡院长,您要我做些什么?”袁晋鹏说。

    蔡朝东嗫嚅道:“我,我觉得不应该搞得学院人心惶惶。我想当面向喻书记汇报,你帮我安排一下。”

    袁晋鹏说:“没问题,明天上午吧。不过,喻书记干预纪委办案的可能性很小,何况这是省纪委督办的案子。”

    “你安排我见一见喻书记吧。该说的话要说,该了的事要了。唉!”蔡朝东说,神情落寞。

    送走戈平明、蔡朝东,已是晚上十点。窗外,雪飘飘洒洒,寂然无声。在这静谧的冬夜,袁晋鹏失眠了,辗转反侧。看来,蔡朝东牵扯到图书馆回扣案。受贿罪的立案标准低,蔡朝东在劫难逃。钱啊,你这万能的魔物,你能让卑贱者如登春台,也能让高贵者堕入尘泥。可是,没有它,你寸步难行啊!当下还有哪个行业没有被铜臭玷污?学校?医院?殡仪馆?现在连图书馆这种书香扑鼻的圣殿都沾染了铜臭,哪里还有净土呢?他想起若干年前流行的民谣:一等公民是公仆,子孙三代都享福;二等公民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三等公民搞租赁,汽车洋房带小姘;四等公民大盖帽,吃完原告吃被告;五等公民手术刀,割开肚子要红包;六等公民是演员,扭扭屁股也来钱;七等公民搞宣传,隔三差五解解馋;八等公民方向盘,上班下班都挣钱;九等公民是教员,鱿鱼海参认不全;十等公民老百姓,学习雷锋干革命。当时并不觉得这民谣多么高明,现在看,它至少揭示了社会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性趋势:金钱是衡量人生价值的主要标准。

    早晨醒来,袁晋鹏现到处明晃晃,才想起昨夜下了大雪。拿起床头柜上手表看,八点了,赶紧起床洗漱。雪停了,白茫茫一片,很深,一脚踩下去,淹没了脚踝。走进办公楼,见不少人正跺着脚,甩鞋上的雪块。他也下意识地用力跺脚,然后快步上楼进办公室,摁下空调开关。过几分钟,空调“呼、呼”地启动,送出暖暖的热风。刚坐下来才几分钟,桌上的电话响了,喻四海找他。

    大雪天喻四海这么早来办公室,莫非有什么急事?果然,见袁晋鹏进来,喻四海说:“晋鹏,城西昨天晚上一间平房被大雪压垮了,有一对夫妻伤势很重。你带上车林林跑一趟,先去市医院,要医院不惜代价抢救生命,有什么情况,及时报告我。一旦出现人员死亡的情况,你要和市委宣传部商量怎么办,不仅要注意报纸、电台、电视台的动向还要关注网络媒体,千万不能把影响搞大。”

    袁晋鹏没有听说这件事,却不便详细问:“好,我这就和车林林去。”

    喻四海见袁晋鹏站在原地不动:“还有事?”

    袁晋鹏说:“师院的蔡朝东院长想见您,您上午有时间吗?”

    喻四海直视着他:“蔡朝东什么时候说要见我?”

    喻四海问得蹊跷,袁晋鹏只好如实相告:“昨天晚上,他和戈教授一起来找我,说有事要当面向您汇报。”

    “这个时候不见为好,有话过一段时间说。你找个理由吧。让他安心工作,身正不怕影子歪。当然,如果有问题,我也帮不了他。”喻四海稍加思忖,说。

    袁晋鹏有点意外:“好。那我去医院。”

    喻四海不肯见蔡朝东,说明目前调查结果不明朗,拿不准蔡朝东是否牵扯其中。但这么点小事都办不了,他觉得实在不好向戈平明、蔡朝东交差。该怎么说呢?

    从喻四海办公室出来,袁晋鹏和车林林坐车直驱市人民医院,虽然路程很近,步行未尝不可,但毕竟缺少“公事公办”的派头。到了医院,院长说,几分钟之前,女患者封雪梅颅内出血,伤重不治,已经死亡,男患者砸中背部,经过抢救,没有生命危险。袁晋鹏问,他们家里来了多少人,当心闹事。院长说,夫妻俩是西北人,亲戚没有两、三天到不了晴川,估计不至于闹事。

    回到市委大院,他们直接去周秋水办公室。周秋水听罢情况介绍,觉得不是小事,赶忙召集分管新闻的副部长和新闻科长、外宣办主任开会,防止媒体挑事。本地媒体通知一声能解决问题,可市外、省外一些媒体,什么都市报、早报这些市场化的报纸不好办。而诸如网易、新浪、腾讯、搜狐这些网站更难对付,几乎不理会地市一级宣传部的意见。

    袁晋鹏经常上天空网,提醒说:“要当心天空社区的论坛,谁都可以上去注册帖。”

    郭复周眨巴眨巴眼睛:“千万别上天空,上天空就麻烦,帖子撤不下来,点击量又大,三下五除二,我们晴川爆得大名。”

    周秋水说:“那找他上级组织嘛!”

    郭复周笑道:“呵,哪里有什么组织啊,就是一个论坛,网站的老板是谁都不清楚。”

    袁晋鹏说:“真上了,只能花钱删帖。”

    周秋水苦笑一声,自嘲道:“嗨!你看,到我当宣传部长,怎么什么事都解决不了?!”

    事情异常顺利。封雪梅家里来了几个亲戚,虽不胜悲戚,却通情达理,没有生什么过激言行。省内外的记者66续续来了二、三十位,多数被郭复周摆平,没有新闻稿。十天后,封雪梅的老公伤愈出院,接受房东二十二万元赔偿款,返回西北老家。大家都以为这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十几天之后,南方一家有全国影响力的都市报突然连篇累牍地刊《封雪梅日记》及其相关的深度报道,各家媒体包括几家知名网站纷纷转,一时轰动全国。喻四海和黄山雨很快看到这些报道。阅读时,他们深受感染,心情沉重。他们承认,这是有力量的报道。尽管这些报道可能给晴川造成很大负面影响。袁晋鹏在网上搜出这些热门消息,有几篇日记和报道深深地打动了他。

    日记一:老公,是不是手头没钱了?要不手机怎么老是停机。我知道你赚钱不容易。以后你还是少来这里几次吧,花钱。还有我被抓的事,别再花钱了。已经三个月,还有三个月就出去了,很快。只要你天天想我就好。老公,不是我们命不好。我们很幸运、很幸福。因为你找到你所爱的人,我找到了我所爱的人。不就是没钱吗?不要紧,我们还年轻,以后挣钱的机会多着呢,不就是六个月没在一起吗?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等我出去了,我们再好好赚钱过日子。

    日记二:老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今天觉得你会来看我,没想到真来了。见到你真好,可是当我看到你瘦了,憔悴了,我心里特别难受,想哭。但我还是没哭出来。可当我回到牢房,看你的信时,我哭成了泪人。她们问我,我一句也说不出来。我真的好伤心,怎么会这样?老天,怎么会这样对我们?我们到底做错什么?老公,你愁,我也愁。老公,明天会好起来,我们一起来应对。我既然嫁给你,这辈子就跟定你。不管你是穷是富,我图你这个人,而不是钱。只要你对我真心,即使跟着你一辈子受苦我也愿意。自从选择你,我的人,我的心全给你了……。

    封雪梅自幼丧父,中专毕业后以打工为生。后来与邻乡一个农民结婚,并因此全家举债五万多元。家公以老迈之身被迫去石场背石头,为省两三元钱曾睡在人家的屋檐下。封雪梅怜惜家公,又要还债,和丈夫去省城打工,为了尽快赚钱还债,不久到美容美店做****女。但封雪梅还没做几天,就被警察抓住,送入当地的收容教育所,进行为期六个月的“收容教育”。结果,封雪梅的老公把跑运输的三轮摩托车卖掉,又借债一千多元去“捞”封雪梅。封雪梅四个多月的铁窗生活,总共花了一万多元。封雪梅出来后为还债,和老公远走千里,投靠晴川的二姨,来晴川打工。他们在晴川工业开区一家电子厂干活,厂里不提供宿舍,他们就近租一间破旧的平房住下。因为离家乡太远,他们过年没有回家,在这间四面透风的平房里过春节。出事这天,因为下雪,厂子里收工早,他们回家早早睡下了。没想到,封雪梅再也没有爬起来。她这短暂的一生最奢侈的东西就是一百多元的小灵通,从小到大没有穿过五十元以上的衣服。

    袁晋鹏把这些报道反复看了几遍,觉得记者着笔的重点在于封雪梅“生”的艰难,对“死”的状况笔墨不多。读者普遍对封雪梅那一段“收容教育”的遭遇感到愤怒,网上公布的日记全部是封雪梅在收容所期间写的。何况,封雪梅之死再次引起关注,就是因为有记者从封雪梅的老公手中拿到了这些日记。喻四海不这样看,他认为虽然公众目下的注意力集中在封雪梅当年的妓女身份和这些日记,但封雪梅毕竟是风雪之夜被砸死在晴川的危房里,房管局、安监局、街道办这些单位难辞其咎。神舟六号让人们感受到祖国的强大,级女声让人们领略音乐的魅力,而晴川垮塌的老屋和封雪梅冰冷的尸体让人们从莺歌燕舞中惊醒过来,审视这盛世繁华背后太阳照射不到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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